澗中意_分節閱讀_72
“那時候是寒冬臘月,天氣極冷。車里的其他小孩兒都是奴仆出身,又或是野慣了的孤兒,他們要搶我們的衣襖,我們便再怎樣都奪不回?!?/br> “冬日嚴寒,那時候一路來,我們便幾乎只穿著單衣,就連食物都要被人搶去,水也喝不上幾口?!?/br> 藺吹弦嗤笑著嘆了口氣“我當時,恨不能讓那些人去死?!?/br> “但我才八歲,又向來是禮教出身,便連那車里最小的一個孩子都打不贏,反倒落得灰頭土臉,連帶師姐同我一道遭罪?!?/br> 燈暗了下來,藺吹弦說到了這里,一時微微停頓,拿起小剪撥了撥燭心。 火光噼剝,在這須臾的靜默之中,裴真意屏住了呼吸。她繃著脊背,一聲不出。 直到這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件她曾經并不理解的事明白了為何大師姐直到如今,都再沒有出過一次落云山。 “但即便如此,師姐也始終護著我?!?/br> “那時候我方入師門一年,與她還根本不甚相熟。但唯獨因為師父離山前所囑那句我是她師妹,她應當照料我,師姐便將我護在了身后,萬事都為我攔著?!?/br> “那時分明是我最傲氣愛挑事,卻總是師姐身上傷最多。分明是我吃食總被搶,師姐卻每每都將她的那一點分去大半與我?!?/br> 藺吹弦說著,手中仍舊握著那柄小剪,而那剪身上映出了熒熒跳躍的燭火光,忽閃迷離。 窗外雷聲近了,開始下起了極細的星點小雨,蛙聲漸小,應是躲入了池。 “直到三天過去,我們到了陌生的鄉鎮。那里應是個中轉站,又或是個賊窩,總歸我們一無所知?!?/br> “那天外頭下起了大雪,拐我們的人料想我們都知道,這種夜里便是逃了也沒有活路,便連門也沒鎖,只將我們丟在空無一物的陰濕泥房中?!?/br> “那時候師姐便對我說,如今便是機會,無論如何總要試一次,至少不管怎樣,要讓我逃出去?!?/br> “于是我們便冒雪走了出去,卻果真便碰見了寨外巡邏的盜匪?;蛟S是因為泥房中盡是些半大小孩兒,顛簸凍餓了這么些日子根本不必大防,于是那巡邏的盜匪便只有一人,且在冬夜里飲了酒,看起來已是醉醺醺?!?/br> “但那個醉醺醺的盜匪還是一眼就看見了我,抓著我將我摔在雪地里,險些背過氣去?!?/br> 藺吹弦絮絮說著,到這里卻有了停頓,抬眸看向了裴真意。 裴真意像是預料到了什么一般,翕了翕唇,卻到底沒能出聲。 “栩兒,那時候她才十三歲,卻肯為了我去殺人?!?/br> “那時候分明是我被捉住,師姐分明可以先走,但她卻搬起了她原本從未想過能搬起得到沉石,將那個匪徒在雪夜里砸得頭破血流?!?/br> “直到如今我都還記得她邊哭邊抱我時,雪地里風都吹不散的血腥味。那匪徒的頭顱被她砸得顱骨都凹陷了下去,花花紅紅的顏色淌了一地。那味道腥臭又惡心,都融進了白色的雪里,是我永遠都調不出的骯臟顏色?!?/br> 36.紛杳蕓蕓 “” 藺吹弦說得太過真實,這只能說明這一切的記憶她都從未刻意忘卻,而是始終放在眼前,時時都要去回顧。 這樣想著,裴真意一時握緊了桌面上已冷下去的茶盞,看著杯中水面粼粼的微光,局促地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卻最終只發出了單調的一聲應答。 在她的記憶里,大師姐從來溫柔輕聲,是連春花也不愿折斷、碩果都不忍采擷的良善性格。 這樣的師姐,卻會為了護住師妹,在凍餓虛弱、風雪交加的黑夜里去打殺一個醉酒的成年人,機械的動作重復著,直至將人砸得全無人形。 或許對于她而言,這便是夢魘一般附骨難散的童年記憶,而這記憶便最終化為了陰暗的藩籬,將她圈困在了桃源般的落云山中,再不愿面對人世。 兩人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已經又大了起來。 夜色越來越沉濃,四周除卻雨聲寂靜得可怕。裴真意朝一片昏黑的窗外投去了一瞥,夏日的溫度在湖邊并不明顯,讓她一時恍然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成年的匪徒死了,年幼的我們卻還活著。一切都沒有結束,我們要面對的還有荒年的寒冬,一切便都只是剛剛開始?!?/br> “窮鄉僻壤里,師姐帶著我在雪地里趕路。我們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安全?!?/br> “野外真的很冷,我們都早已經意識模糊。師姐把我背在了背上,不論我怎么哭,都緊緊抓著我不放?!?/br> “我們將雪含化了果腹,將枯草嚼碎充饑,即便是雪里的兔子從我們眼前跳過去,我們都根本沒有氣力去捉住。那時候我覺得,若是死在了這荒郊野外,我或許會變成惡鬼,向我恨的一切人索命討魂?!?/br> “但后來,師姐卻把我放在了樹下,追著兔子越走越遠?!?/br> 藺吹弦吐了口氣,面上的笑意糾纏又晦暗,讓裴真意僅僅是一眼便立刻錯開了視線。 她從未見過這般神情的二師姐。在落云山時,藺吹弦從來都是飛揚明灼的,以至于裴真意從來都不曾意識到過,她也曾有過這般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