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細墨勾就的畫面已經漸漸歸于豐滿，不再是最初的幾道線條。

    裴真意纖細白皙的手指執著筆，筆底流水行云，滿紙夏意彌望。

    眼前是一片墨色勾就、霧氣彌漫的蓮花湖，墨走濃淡、筆起高低間，那樣的霧氣里綴入了點點蓮苞與片片蓮葉，分明皆是沉濃墨色，卻能無端讓人在某個錯開視線的瞬間，感到那蓮苞是飽滿而緋紅，耀目奪神。

    沉蔻并不懂畫道，此刻卻只覺得眼前這畫中意境已經無端侵入了人心，令人一眼之后便如親面濃霧、如身臨蓮田。

    沉蔻素來知道裴真意天賦何在，也知道于畫之一道她十分精通，是吃了祖師爺賞的飯。但歸根到底，沉蔻此前卻極少這樣仔細端詳過她的畫，于是如今被裴真意抱在了懷里看著她一筆筆勾勒，一時便感到萬分新鮮。

    “明日你要去賣哪幅畫”她靜靜看了會兒裴真意的指尖，伸手輕輕撓了撓身下裴真意膝頭，問道“能得多少”

    “昨日里畫的那卷，并前日那卷?！迸嵴嬉鈱⒗@在沉蔻腰間的手松了開，按住她在自己膝頭作亂的手，穩著氣息答道“到時是競價拍賣，能有多少如今不得而知?！?/br>
    “競價啊?！背赁⑾肫鹆顺踝R時候的那次競拍，那時她半點也沒注意價錢，只記得最后裴真意取來了一只繡工繁復的小錢囊，那里頭沉甸甸，鼓鼓囊囊。

    想也是很多的，裴真意應當是有許多錢，不然也決計禁不住她這樣大手大腳胡亂敗家。

    胡思亂想間，她又問道“這幅不賣么我瞧著也是很好看的?！?/br>
    說著，她指尖輕輕在那畫上點了一下，在那未干的墨跡之上留下一道印記。

    裴真意也并不在意，只將沉蔻的手握了起來，替她擦去指尖上那一點墨色。

    “不賣，這幅畫兒是我抱著你畫來玩的?！彼Z調里含了點笑意“若是當真要好好作畫，哪里會抱著你?！?/br>
    “抱著我便很礙事么?！背赁⒂行┎粯芬?，靠在裴真意懷里的身子扭了扭，回頭去望她。

    “不礙事?！迸嵴嬉庑α?，將下頜擱在她肩頭蹭了蹭，放下筆雙手抱住了她。

    “只是祖宗畫道，從來如此。張琴奏樂前尚要沐浴焚香、用齋遵律，作畫亦是如此。只不過此番我游方在外有諸多限制，所行所為之上很多都無法做到，于是萬法也只好求于心，但求一切行止問心無愧，便是敬畏之心?！?/br>
    沉蔻似懂非懂地挑了挑眉，視線在眼前畫卷之上游移。

    裴真意抱著她，視線又朝窗外霧澤落去。無言間霧氣浮涌，微雨濕窗，湖邊的夏日清涼而幽靜，有裴真意所向往的一切。

    她看了會兒那在霧氣之中越發不清晰的蓮苞，靜默間執起另一支筆，蘸了些微朱砂顏色，輕輕點入了那一片墨意深淺的畫中。

    是一尾赤鯉，如那日初見一般的翼似輕紗、尾如焰火，朱砂的色彩在一片玄墨中化開，像是一滴血在縹緲的霧氣中凝結，深沉赤色搖曳沉浮，為濃霧所繚繞，卻永遠不會為那朦朧所化去。

    這其實從來便不是什么畫來玩玩，抱著她也絕不是因為懶散隨心。

    眼前之人是世間無雙的無瑕寶物，而與她初會時的那一瞬、并上往后同行的千千萬萬眼，都早已自成畫卷，精描細摹入了最深的心間。

    自此念念不忘，唯有將相思寄于懷抱，又流入筆底。

    第二日霧澤之上沉濃散去，只剩下了蓮田之中的那一縷稀薄水煙。

    天方初晴，窗外鳥鳴啁啾。

    “我去先把舟系好，”沉蔻說著，撣了撣衣襟從床邊站了起來，單手理了理頭發，另一手則拿起了房中門后放著的一包釣竿，“然后把東西先放上?！?/br>
    她行止間雖風姿依舊，卻還是帶了些可見的雷厲風行。裴真意此刻還有些睡眼迷蒙，見她當真是興頭十足，不由得好笑。

    “這才是一大早，你便要將晚上的舟系好了”她說著，也撐著床面坐了起來，看著身上掛了一干物什、手中還端了一盞茶水欲要推門的沉蔻“若是歸來晚呢若是晚間落雨了呢”

    沉蔻聽她這樣說，一時又有些為難，推門的動作微微緩了緩“那”

    裴真意見她的模樣當真是迷?？蓯鄣镁o，一時難免也笑了出來。她起身也為自己倒了杯水，沖沉蔻笑道“罷了罷了，不過是隨口一問?！?/br>
    “若是歸來晚，便自可徹夜泛舟，直至盡興天明?！?/br>
    “若是晚間落雨，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倸w是夏夜，迷蒙霧雨也是溫熱，應當更有一番意趣?！?/br>
    裴真意說著，拿過了她肩頭掛著的一包釣竿，攬著她走出了門去“你想做什么，便做就是?！?/br>
    “不論如何，我都陪你?！?/br>
    31.蓮生并蒂

    懋陵鎮上人來人往,市集之中嘈雜鼎沸。

    裴真意將馬交給典當鋪的伙計，回身虛虛地護住了沉蔻，兩人微微錯開了一步，一道朝那門廳寬闊的鋪內走去。

    “裴大人大駕光臨,當真是柴門有慶、蓬蓽生輝”典當鋪的掌柜迎了出來，拱手道“裴大人,久仰久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