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③
“你想做什么?”寶來沖過去,伸手攔在他面前,“秦來寶,你這樣不尊重的話,我們以后沒朋友做?!?/br> 他挑簾子的手放了下去,后退一步沖著里面大聲說道:“喬容,我有話問你?!?/br> 里屋燈光亮起,一個人低頭坐在床沿,隔著紗簾說道:“秦公子有什么話,盡管問?!?/br> 他回頭指指巧珍,“爺剛到杭城那日,為尋訪喬財神,頭一個地方就到的這兒,是那個丫頭開的門,她竟敢跟爺撒謊,是不是你的授意?” “不是姑娘的授意?!鼻烧涿γπ÷暯忉專骸芭灸菚翰恢拦邮钦l,公子問起喬財神,奴婢擔憂是來找姑娘的麻煩,就推脫說不認識?!?/br> “她一句謊話,害得爺滿杭城找了三日三夜?!彼豢辞烧?,沖著喬容咬牙說道。 “秦公子找著人了嗎?”她緩聲問道。 她的聲音很輕很慢,他不覺斂了怒色,抿一下唇說道,“剛剛才得知,這繡坊是你開的,就找了過來?!彼D一下,放低聲音補充一句,“其實,找著你也是一樣?!?/br> “秦公子找人的時候,就沒聽到什么傳言?”她的聲音大了些,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他愣了愣,沉聲說道:“我聽說,喬財神夫婦去世了,我不信……” “是真的?!眴倘菀б幌麓?,抬起頭隔著紗簾看著他,“我母親因病去世,我父親傷心而亡,就埋在天竺寺后山?!?/br> 她的聲音太過平靜,沒有起伏。 這樣異常的平靜他見過無數次,是因過度悲痛引起的麻木,他懂。 他兩手緊攥成拳,隔著紗簾看著她,灼亮的眼眸黯淡下去。 “我匆匆來找你,盼著從你這兒聽到不同的話?!彼┝⒘季?,聲音嘶啞說道,“怪我,我該再呆些日子,幫他找到二太太再走?!?/br> “我母親九月初一就去了,秦公子就算找著她,也是一具尸首,我父親還是必死無疑?!彼f著話站起身,沖他恭敬福身下去,“秦公子幫了喬家大忙,我感激不盡?!?/br> 他一拳砸在門框上,咬牙道:“人都不在了,我這算什么幫忙?!?/br> “來寶,喬家還有件事需要你幫忙?!睂殎碓谂越铏C出聲。 喬容喊一聲閉嘴,他扭頭看向寶來,催促他道:“快說?!?/br> “喬松依然下落不明?!睂殎聿焕頃倘?,急忙說道。 “我知道?!彼糁喓煕_喬容點頭,“喬財神拜托了我,我這次就為此事而來?!?/br> “有消息了嗎?”喬容走近幾步,期冀看著他。 “人還活著,放心就是?!彼V定說道。 “果真?”喬容聲音有些發顫。 “果真,我會設法營救?!彼粗?,輕聲說道,“我有一位朋友姓葉,在思鑫坊賃了一所小院,院門外牌子上寫一個葉字,你有任何難處,到那兒找他,他會告訴我?!?/br> “多謝秦公子?!眴倘萦指I硐氯?。 他擺擺手,轉身向外。 繡珠忙打起竹簾,寶來追了出去,連聲喊著來寶來寶。 他走得飛快,后背繃得筆直,兩手一直緊攥著拳頭。 寶來喊著追出一條街,他漸漸慢下腳步,松開緊攥的拳頭,緊繃的身體舒展了些,站定腳步回過頭挑眉看著寶來,唇角噙一絲淡笑問他:“你以后就在繡坊里做小伙計了?” “喬財神對我們家的恩情,我要報答給四姑娘?!睂殎須獯跤跽f道。 他嗯了一聲:“喝酒嗎?” “沒喝過?!睂殎砝蠈嵳f道。 “好喝著呢,走吧,請你喝?!闭f著話四處張望,指指不遠處一家小酒館,“就他家吧?!?/br> 進了小酒館,坐在窗邊要了酒菜,寶來咽一口口水,搓著手道:“我還是頭一次下館子?!?/br> “邊吃邊說?!彼節M兩盅酒,“從你回到徽州開始,聽到的看到的,但凡知道的,都告訴我?!?/br> 寶來吃著喝著說著,從喬容被喬大太太囚禁,被逼著嫁給延公子說起。 “里長家的延公子?”他冷笑。 寶來點頭說是,他哼了一聲:“當時就該打死他。后來呢?怎么攔下來的?” “我攔住的?!睂殎砼囊幌滦馗?,又指指他,“也有你一份功勞?!?/br> “接著說?!彼纸o寶來斟滿一盅。 寶來仔細說起十月初三那日,如何趕回延溪喬家,在縣太爺面前阻攔喬容的親事,又說起喬容大伯父中風,大伯母被關在繡樓,素華發瘋,喬容掌管家事,雪夜吹一夜笛子喚醒素華,素華清醒后當即離開,回到杭城四處尋找喬財神,四處碰釘子,好不容易有了線索趕往天竺寺,見到的卻是兩具僵硬的尸體。 他斂眸聽著,手中酒杯越攥越緊。 “四姑娘不相信自己的爹娘死了,她說他們睡著了,她推搡著他們,大喊著讓他們醒醒,她使勁掐著巧珍脖子,逼問她是誰害死的二太太,她瘋了一樣,誰都勸不住,繡珠只得順著她說二太太是被人害死的,她得想著替父母報仇,不能這樣瘋瘋癲癲的,四姑娘就逼著自己冷靜……” 寶來學著她當時的樣子,兩手緊緊攥著拳頭,胸膛劇烈起伏著,急促得呼氣吸氣,全身顫抖,兩眼發直,然后咚得一聲,寶來趴倒在桌面上:“她暈厥了過去?!?/br> 他咬著牙,捏著酒杯的手指關節咯咯作響。 “寺院里的老尼說,這樣也好,比醒著少些煎熬??墒?,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清醒過來,她冷靜請住持師太按時下葬,火燒起來的時候,她突然沖了過去,兩手扒著通紅的柴火,她說父親母親會疼,被人拉開后,她使勁撕扯自己的頭發,可她一直沒哭,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直到火焰沖天,尸身快要化成灰燼,她突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誰都不忍心去聽……”寶來吸著鼻子,眼淚滴進酒里。 他猛然舉起酒杯,仰起脖子將整盅的酒灌了進去。 “喬財神夫婦下葬后,四姑娘幽居天竺寺,每日半死不活的,后來在巧珍勸解下想通了,回來買了李伯的宅子,開辦了繡坊,如今依然冷言冷語,不過,慢慢會好起來的?!?/br> 寶來喝了很多說了很多,聶太太,喬家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和她們的女婿,陳秀才爹娘,崔知府夫人,崔如月,天竺寺住持師太,甚至老尼和小師太,但他牢牢記著喬容的叮囑,沒說二太太是自盡而死,沒說喬容換了身份在孫府做丫鬟。 他晃動著酒杯: “寶來你夠朋友,我也得講義氣,我跟你說實話,我不姓秦,也不叫來寶,我表字之遠,你叫我之遠吧?!?/br> “之遠,你別晃,我暈?!睂殎頂[手。 “我沒有晃,是你在晃?!彼止嘁槐K下去,“我二十了,比你大得多,你得叫我之遠兄?!?/br> “去年十二,今年二十?你當我傻呢?!睂殎砗俸傩?。 “是你想比我大,硬說我十二,我去年就十六了?!彼麅墒直葎澲?。 寶來也灌了一盞:“去年十六,今年也不是二十,今年是十八?!?/br> “反正比你大?!彼鹕砼艿綄γ?,將寶來拽起來說道,“來,比個頭?!?/br> “比就比?!睂殎眭谥_尖。 “你這一年長了很多,就差我半個頭了?!彼闹^頂笑。 “別拍頭頂,拍頭頂長不高?!睂殎砜s著脖子抗議。 “那我給你拔一拔,幫你長高?!彼麅墒制∷弊油咸?。 …… 秦來寶走后,喬容獨坐片刻,冷靜下來給素華寫了一封書信,然后出來看這些日子定下的繡活,分配好自己做的與巧珍做的,又一一囑咐巧珍與繡珠如何去做,都交待妥當已過夜半。 繡珠正服侍她洗漱的時候,院門外門環啪啪啪一陣急響,伴隨著寶來的大呼小叫:“開門,快開門,給哥哥開門?!?/br> “就他最小,給誰當哥哥呢?”繡珠翻著白眼。 “是不是喝酒了?”喬容起身關切向外看著,對巧珍道,“快去開門?!?/br> 巧珍往外走著,寶來又拍著門喊了起來,“巧珍meimei,繡珠meimei,四meimei,快來給哥哥開門?!?/br> “繡珠,你跟巧珍一起去?!眴倘菝Φ?。 “巧珍jiejie等等?!崩C珠喊著追了出去,“耍酒瘋呢這是,得咱們兩個一起對付他?!?/br> “來寶把我拔高了,不對,不叫來寶,之遠,叫之遠,之遠揪著我脖子把我拔高了?!睂殎硇χ暗?,“我騎到他背上,使勁摁他的腦袋,把他給摁得矮了,他都叫我哥了,寶來哥?!?/br> 他也來了?喬容往里屋一縮。 過一會兒,巧珍與繡珠一左一右架著寶來進來,繡珠嫌惡道:“滿身酒氣,臭死了?!?/br> 巧珍說道:“把他扔到他屋里去,我給他煮些醒酒湯?!?/br> 喬容從里屋探出頭來問道:“寶來,秦公子呢?” “在路邊踹石頭呢?!睂殎硖咧劳?,“他給我拔高,我給他摁矮,玩兒得正高興,店老板跟我們說外面寬敞,到外面玩兒去,之遠就背著我出去了,玩兒了不一會兒,他翻了臉,將我扔到地上,使勁踹著路邊一塊石頭,鞋都踹爛了,踹累了坐到地上?!?/br> 寶來兩腿一出溜,坐到地上兩手抱了頭:“他就這樣,抱著頭坐在那兒,一聲不響。我推著他問他,你睡著了?” 寶來兩手捂了臉:“他沒理我,他兩手摁著臉,他哭了,都醉成爛泥了,還怕我看見,可眼淚從手指頭縫里漏出來了,他咬牙切齒說道,喬家這忙幫得太窩囊,沒救回喬財神,也沒護好四姑娘?!?/br> 喬容心頭被什么揪了一下,急忙問道:“你把他扔在路邊了?” “他哭一會兒又睡著了?!睂殎頂傞_手腳往地上一趟,閉上眼睛打起了呼嚕,“他沒打呼嚕啊,他躺那兒跟死了一樣,我就是給你們打個比方?!?/br> “我瞧瞧去?!眴倘菹攵紱]想,拔腳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