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③
到了錢塘陳家,太陽剛冒出頭,一位老仆正在院門外打掃,喬容定睛一瞧,是三姐的公公,上前行禮道:“伯父可記得我嗎?我是喬家的四姑娘?!?/br> 老頭兒嚇一跳似的,丟下掃帚就往院子里跑,不一會兒三姐夫陳秀才出來了,十分斯文得作揖說聲四meimei好,然后比手道:“快快請進?!?/br> 喬容看向寶來,寶來指指車夫:“前面那條街挺熱鬧的,我跟大叔找些吃的去?!?/br> 陳秀才客氣笑道:“也好,那條街上有好幾家早點鋪子,味道都不錯?!?/br> 進了院子,陳秀才指指堂屋道:“那是岳母的屋子,四meimei進去吧,我還得讀書去?!?/br> 說著話喊一聲人來了,有位婆子打起門簾,滿臉堆笑說請進,喬容疑惑看著那婆子,這不是三姐夫的娘陳太太嗎?怎么干上了下人的差事? 疑惑著走進去,聶太太居中端坐著,咕嚕嚕抽著水煙,頭上戴著銀色貂鼠昭君套,身上穿一套絳紅色滾了銀色毛邊的襖裙,面色紅潤神采奕奕。 她變了。 以前的她很瘦,面色青白,眼角皺紋有些深,衣裳不是灰色就是黑色,身上帶著檀香,從未抽過水煙。 她瞇眼看著她,身后一個大丫頭正低著頭賣力為她捏肩。 “見過太太?!眴倘菝銖姵领o心情,恭敬施禮道。 “從延溪回來了?”她眼皮都沒抬,聲音冷淡而慵懶。 “昨日回來的?!眴倘菡f道。 “怎么想到來看看我?”她磕一磕煙袋鍋子,身后的大丫頭忙忙過來換煙袋,裝好煙袋偷眼看向喬容。 “三jiejie?”喬容驚訝看著她,那個大丫頭竟是三jiejie喬媛。 “母親,讓容兒坐著說話吧?!眴替卵肭罂粗櫶?。 “坐吧,沒讓她站著?!甭櫶臀豢谒疅?,吩咐道:“看茶?!?/br> 陳太太顛顛端了茶來,熱切說道:“親家姑娘請喝茶?!?/br> 上好的黃山云霧裊裊冒著香氣,喬容呷一口茶道:“昨日回來后,先去了趟知府衙門,聽如月說,父親半月前出獄了?!?/br> “她還肯見你?”聶太太挑眉看著她。 “如月與我是閨中密友,怎么會不見?”喬容笑著喚一聲三jiejie,“三jiejie可見過父親?” 喬媛張了張口,聶太太哼了一聲:“他是出獄了,我打發你三姐夫去求他過來住,他不肯,他瘋了一樣四處尋找二太太?!?/br> “我母親還沒有消息?”喬容一急,脫口問道。 “沒有?!甭櫶乘谎?,“她能躲到哪兒去,你心里應該最清楚?!?/br> 喬容沒接她的話,又喚一聲三jiejie:“父親出獄后住到哪兒去了?” “自然是他的忠仆老李家,他也沒別的地方可去?!甭櫶珦屧谇邦^說道。 “我回來后先到的李伯家里,他家人去樓空,街坊說搬走了,沒人知道搬去了那里?!眴倘菡f道。 喬媛手抖了一下,帶著哭腔道:“李伯搬走了?他一搬走,父親就沒地方住了,母親,你讓我和俊青出趟門,我們找找父親去?!?/br> “不用找?!甭櫶獾溃骸盁o非是他指示老李搬家,好躲著我們,這下可好,連他的寶貝四姑娘一并躲過去了。夫人沒找著,女兒找不著,這一家三口何日才能團聚?” 聶太太譏誚說著,臉上竟帶了幾分幸災樂禍的笑意。 本以為她再恨母親,終歸對父親是有情的,原來她一樣恨著父親。 喬容再不耐煩與她周旋,站起身看向目光躲閃的喬媛道:“我尋到李伯家,他家沒人,我又連夜去了二jiejie家,大jiejie家,都沒找到人,滿懷著希望來到三jiejie家,結果……” 她喉頭哽住,吞咽一下說道:“三jiejie,我走了?!?/br> 她轉身向外,喬媛跑過來一把扯住了:“不能走,你都尋一夜了,先吃口熱乎飯,讓你三姐夫陪你一起去找?!?/br> 一邊說著話一邊順手抱住她胳膊,對一旁垂手侍立的婆母說道:“娘,給容兒和繡珠端些飯菜來?!?/br> 陳太太沒說話,看著聶太太等她示意,聶太太笑笑:“那就吃了再走?!?/br> “母親答應了,容兒,你吃過飯再走?!眴替卵肭罂粗?。 喬容無奈道:“三jiejie,我吃不下,我急著去尋找父親?!?/br> “你到哪兒找去?”喬媛落淚道,“父親好好的時候,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父親一下獄,想進去探望都不能夠,原來那些親親熱熱的jiejiemeimei們,都躲得遠遠的,實在躲不過也就說幾句好聽話,沒一個人真心幫忙。母親連夜來的我家,我看二娘沒一起過來,一直惦記著,讓你姐夫四處去找人,可是音信全無,也就有一天,在……” 聶太太磕一下煙袋鍋子,她身子一凜,連忙收住眼淚,跑過去裝煙袋。 喬容轉身坐了回去,喝著茶等她裝好了,問她道:“三jiejie的丫頭寶珠呢?” 喬媛看一眼聶太太,沒有說話,喬容又問:“侍奉太太的婆子劉媽呢?” “都賣了?!甭櫶乱豢跓煹?,“如今這時候,沒有銀子養那么多閑人?!?/br> “喬家是倒了,可太太依舊是太太,我瞧著太太胖了,面色也紅潤了,似乎比在喬家過得還要滋潤舒心?!眴倘菸⑿φf道。 陳太太面現悲憤之色,喬媛咬著唇低了頭。 “編排我沒有用,你再也做不回四姑娘了?!甭櫶乘谎?。 “看太太這裝扮,穿金戴銀一身富貴,一口接一口抽著水煙袋,太太如今不做吃齋念佛的慈善人了?”喬容依然笑著,“太太原先萬事不管,如今怎么在陳府過起管家的癮來了?” “少在這兒挑撥是非,沒事了走吧?!甭櫶б幌卵?。 喬容不緊不慢說道:“看來太太如今成了陳府的主人,陳府的人反倒成了太太的下人?!?/br> “簡直放屁,是他們管的不好,我閑著沒事,幫他們的忙而已?!甭櫶聪蜿愄?,“是親家公和親家母求著我管的,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沒錯?!标愄c頭哈腰說道。 “太太沒管過這么大的宅子,她管得好嗎?”喬容笑問道。 “好,那自然是好,井井有條?!标愄B忙笑說道。 “主不主仆不仆,主非主客非客,好奇怪啊?!眴倘菪Τ隽寺?,“杭城有頭有臉的人家我都去過,從沒見過這樣的,三jiejie可曾見過?” 喬媛低下頭帶氣說道:“都怪我窩囊沒本事,才成了如今這樣?!?/br> “三姐夫口口聲聲讀書,難道不用衙門了?”喬容又問。 “母親讓他潛心苦讀博取功名?!眴替抡f道。 “三姐夫若有了功名,三jiejie不用說,也得封命婦,只是為母請封的時候,是封生母呢?還是封岳母?”喬容微笑看向陳太太,“親家母覺得呢?” 陳太太攥一下拳頭,被馬蜂蜇了一樣跳了起來,指著聶太太道:“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能在我們家作威作福,以前我們窮著的時候,一樣能過下去?!?/br> “你想窮著過是吧?立馬和老陳卷了鋪蓋,帶著你兒子從這宅子里滾出去?!甭櫶珯M眉立目道。 陳太太氣焰矮了下去,喬容在旁道:“三jiejie和三姐夫向來恩愛,定舍不得分開?!?/br> 喬媛雙肩微顫看著喬容,她的鎮靜似乎給了她勇氣、低聲央求聶太太道:“原來公婆雖給我氣受,但沒將我當丫頭使喚過,俊青在縣衙做主事,本來做得好好的,母親非讓他辭了,母親逼著他考取功名,我總覺得他不是那塊料。我做女兒的,自當一心奉養母親,可是求母親不要再管陳家的事?!?/br> “不識好歹的東西?!甭櫶珶熷伩脑谒^上,梆得一聲響,“帶著十萬銀子的嫁妝來到婆家受氣,回娘家一句話不敢說,我早知道的話,早過來收拾這一對不要臉的老貨和俊青那個窩囊廢?!?/br> 喬媛捂著腦袋疼得眼淚直流。 “太太三個女兒,為何偏來三jiejie家?就因為三jiejie好拿捏,她要在這個家里做主?!眴倘菡f道。 “四meimei,我該怎么辦?她是生我養我的娘啊,我又能怎么辦?”喬媛哭喊道。 “三jiejie的家務事我管不了,不過呢,你仔細想想我母親說過的話,興許能有法子?!眴倘菘粗櫶?。 “她說什么了?”聶太太煙袋又舉了起來,恫嚇喬媛道,“她跟你說了什么?老實說,一字一句得說?!?/br> 喬媛脖子一縮止了哭聲,小聲道:“二娘說俊青本性很好,讓我跟他好好過,二娘還說……” “二jiejie也太膽小了?!眴倘菪π?,“你不說,太太還能打死你不成?” 喬媛緊抿了唇,聶太太瞪向喬容,喝一聲滾。 “我走了?!眴倘萋朴普酒鹕?。 “早就該走了?!甭櫶渎暤?,“以后也別來?!?/br> “你放心,這家若是你主事,請我我也不來。何時陳太太做回女主人,三jiejie做回少奶奶,我再來?!眴倘菪Φ?。 “陳婆子,給我打她的嘴?!甭櫶鹊?。 陳太太搭著手不動,聶太太起身舉著煙袋朝著喬容沖了過來,嘴里說道:“嫡母打死庶女,用不著抵命?!?/br> 喬媛忙攔腰抱住了,喊喬容道:“容兒你先回去,等著我去找你?!?/br> “我只等一日,過了一日三jiejie還不來,就當沒有過我這個meimei?!眴倘莼仡^盯著喬媛。 “一定,我一定去?!眴替滤烂е櫶难?,聶太太掙扎著對喬容道,“休想,休想讓她去見你,她本來就沒有你這個meimei,你是個孽種,喬家的孽種?!?/br> 喬容抬腳向外,看一眼陳太太道:“親家太太送送我?!?/br> 陳太太跟了出來,陪笑道:“四姑娘多點撥點撥喬媛才是正經?!?/br> “你跟我來?!眴倘莩隽嗽洪T,問了寶來張阿大的住處,又問陳太太道:“可記住了?” “記住了?!标愄箘劈c著頭,“大井巷從西數第三家?!?/br> “告訴三jiejie,我只等她一日,到明日這會兒,我就不在那兒了,她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眴倘菡f道。 她想知道喬媛沒說完的那句話,她說,讓你姐夫四處去找人,可是音信全無,也就有一天,在…… 接下來的話被聶太太堵了回去,可想而知,那是頂要緊的話。 哪一天?在哪兒?她見到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