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后，喬容笑嘻嘻進了大伯父的書房，大伯父瞧見她進來，擱下手中的筆笑道：“快進來?！?/br>
    大伯父的書房不大，布置得簡潔雅致，左邊靠墻一排書架，右邊靠墻一架多寶閣，上面是筆洗筆架筆墨紙硯，居中一桌一椅，桌子后一架透雕的木屏風，上面刻著醉八仙，八位散仙姿態閑適栩栩如生，屏風對面窗下擺一張四方的小茶幾，幾上黑陶的瓷瓶，里面插幾枝帶葉的鮮花，花瓣上猶有露珠滾動，高幾兩側各有一把椅子，大伯父輕快走到椅子前，說一聲：“容兒坐著說話?！?/br>
    “先不坐，我瞧瞧大伯父的寶貝?！眴倘菹茸叩蕉鄬氶w前，仔細端詳著說道：“紫毫筆，君房墨，澄心堂紙，歙州龍尾硯，還是大伯父書房中的徽州四寶來得純正?！?/br>
    大伯父跟在她身后笑：“容兒有喜歡的，就拿去用?！?/br>
    “繡樓上都有，這幾日還沒動過紙筆?！眴倘萏笕坏?。

    “那都忙些什么？刺繡？”大伯父笑問。

    “繡花針也沒動，只有頭一日看了會兒繡樣，素華嫂子借我幾本書，都是我愛看的，這幾日只顧著貪看了?！眴倘菘匆粫耗镜竦钠溜L，又來到書架前，“大伯父這兒可有寫杭城的書？最好是帶畫的?！?/br>
    “那自然是有?！贝蟛笍臅苌铣槌鰩妆具f給她，“這是我頭一次去杭城前做的功課?！?/br>
    “謝謝大伯父?！眴倘萁舆^去，在窗下椅子上坐了，大略翻開著，翻到其中一頁欣然笑道，“是思鑫坊，畫得跟真的似的?！?/br>
    大伯父為她斟了茶，茶盞遞過來，她卻沒看到，只顧低頭翻看手中的書，自言自語道：“垂柳滿堤，這是春天的西湖?！?/br>
    大伯父坐下來看著她：“怎么？容兒想家了？”

    喬容輕輕點了點頭，大伯父忙關切問道：“在這兒住不慣？”

    “住得慣住得慣?！眴倘菝μь^笑道，“打小的時候，爹就常跟我說起徽州，從深渡一路過來到延溪，看到的景致比我想象得還要秀麗明媚，大伯母又處處想得周到，無微不致得照顧我，素華嫂子忙里偷閑跟我說話解悶，我住得樂不思蜀呢?！?/br>
    大伯父看著她：“大伯父覺得，你有小心思?！?/br>
    喬容搖搖頭，大伯父遞過茶盞：“你不說，可就沒人替你做主了?！?/br>
    喬容酌飲小半盞茶，方試探說道：“其實也沒別的，我就是想出去逛逛?！?/br>
    “那就去，想去那兒去那兒?！贝蟛竿纯煺f道，“讓素華陪著你，各種典故啊傳說啊，她知道得多，再帶上你那個丫頭，叫繡珠是吧？讓她侍奉你，打發胡二趕車，他駕車很穩，又有些身手，能保你平安。而且徽人尚儒，民風極好，不比杭城魚龍混雜，你可安心逛去?！?/br>
    喬容臉上現了喜色，隨即又低了頭，大伯父眉頭微皺：“怎么？是不是你大伯母拿規矩束著你，這也不許那也不許？她那個人總是自找別扭?！?/br>
    說著話站起身：“我跟她說去?！?/br>
    喬容忙道：“不急在這一時，午膳的時候，大伯父隨口一說就是?！?/br>
    大伯父想了想，點頭說道：“也好?！?/br>
    午膳的時候，大伯父問道：“容兒回來幾日了？”

    “算上來的那天，今日是第五日了?！彼厝A笑道。

    大伯父點點頭：“歇息得如何了？長途跋涉的疲乏可消解了？”

    “早就沒事了?！眴倘菪Φ?，“我身體壯，睡一覺就能解乏?！?/br>
    大伯父嗯了一聲：“既已消解了疲乏，不要整日在家中拘著，出去四處走走，瞧一瞧你父親長大的地方?！?/br>
    “老爺?！贝筇Φ?，“一個姑娘家，怎能拋頭露面?！?/br>
    “延溪村以前貧窮，村子里的姑娘都要上山下田，沒有那么多規矩，這些年富裕了以后，除去老范那個酸儒規矩大，其余人家的姑娘天氣好時，常常三五成群出門?！贝蟛刚f道。

    “老范家都知道講究，我們這樣的人家更得講究?！贝筇?。

    “都是窮講究?！贝蟛笓u頭。

    “我們喬家是延溪村的表率，我們家有規矩，其余人家才能跟著規矩?！贝筇曇籼Ц?。

    “我們家一粥一飯，都是仰仗老二?！贝蟛嘎曇粢泊罅诵?，“別人瞧著老二的臉面，才給我們些臉面，你敢自居是延溪村的表率，我可不敢?！?/br>
    “你就是自甘墮落?！贝筇曇舾?，帶著些尖銳，“讓你做里老，你推讓，讓你做里長，你固辭，就連學堂里的先生，你都不肯去做，若不是我四處維持周旋，我們家在延溪村還有什么臉面?！?/br>
    “喬家如今已經是樹大招風，連知縣老爺年節都送禮過來，我再不退讓，就會禍及兒孫?！贝蟛刚f道。

    大太太哼了一聲：“像這樣處處不愿出頭，才會帶累兒孫?！?/br>
    “婦人之見，不必再多說?！贝蟛傅?，“你不可拘著容兒，讓她隨心所欲，想去那兒就去那兒?！?/br>
    大太太看向喬容，喬容沒有說話。

    “你去各處走走，就當是替你父親，等回了杭城，也好說給他聽，來一趟徽州跟沒來一樣，就沒意思了?！贝蟛缚匆谎鄞筇?，“就這么定了?！?/br>
    起身拂袖而去，大太太氣得臉色蒼白，怔怔坐一會兒滴下淚來：“老夫老妻了，當著小輩的面，就這么給我沒臉?！?/br>
    喬容深感后悔，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早上讓大伯父找大伯母，夫妻兩個關起門來說去，偷眼看向素華，素華自顧低頭喝湯，似乎沒看到大太太的眼淚。

    喬容硬著頭皮喚一聲大伯母，細聲細氣說道：“我不出去就是?！?/br>
    “你去吧?！贝筇靡幌卵劢堑臏I，“我是一片苦心，可惜沒人知道，總落得個里外不是人?！?/br>
    說著話站起身上樓去了，喬容想要去追，素華給她使個眼色，用筷子指指她面前碗碟，示意她安心用飯。

    大太太腳步聲消失，素華揚聲喚谷mama，吩咐道：“將太太愛吃的菜分四樣出來，端上樓去溫著，再給太太煮些銀耳湯，你去陪著太太，勸太太身子要緊?！?/br>
    谷婆子答應著去了，素華起身又分幾樣菜，盛好湯飯，親自端著送往書房去了。

    喬容略略用幾口，從后門進花園中逐個描繪花墻上鑲嵌的磚雕，不一會兒素華也來了，站在旁邊看她作畫，喬容細細畫完一幅“鯉魚躍龍門”，擱下筆看向素華，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奇怪道：“大伯母生氣了，嫂子怎么還笑得出來？”

    “老爺脾氣好的時候，這家里都由著太太，老爺一旦發脾氣，太太嘴上雖強硬，氣勢卻會減弱，她關在樓上生悶氣，稱病說頭疼，等著老爺上樓去看她，她才會好?！彼厝A長長吁一口氣，“接著這些日子呢，她滿心都是老爺，顧不上我，我倒難得輕松?！?/br>
    “這就不懂了?！眴倘輷u頭。

    “說到底，這個家是老爺說了算?！彼厝A笑道，“太太啊，是怕著老爺的?！?/br>
    “為何要怕呢？”喬容想著自己的父母親，沒有誰怕誰之說。

    “太太娘家窮，仰仗著老爺，這些年都過上了好日子?！彼厝A說道，“她娘家那些弟兄，仗著喬財神的威名，賺了許多好處?！?/br>
    喬容啊了一聲：“我父親的威名這么管用？”

    “自然是管用?！彼厝A笑道，“太太娘家的親戚，在外都說自己是喬財神的內親?！?/br>
    喬容不由得笑，素華說道：“太太仰仗著老爺，自然怕老爺了。這下好了，你能出去走走，我也沾你的光，跟著出去透透氣?！?/br>
    喬容沒說她去書房找過大伯父，只是說道：“好啊，咱們何時出門，我聽素華嫂子的?！?/br>
    “等給太太診脈的郎中走了，咱們就去?！彼厝A笑著走到水榭旁，倚著欄桿喂魚，魚食一粒一粒投在水中，喬容也拈一小撮在手里，跟著湊熱鬧，十來尾錦鯉搶食正歡的時候，蘭香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封書信。

    素華眼眸亮起，喬容也跟著興奮：“可是大哥哥來信了？”

    素華微顫著手拆開書信，低頭看了幾眼，抬眸看向喬容。

    她的神色中帶著疑惑，喬容忙問道：“怎么了？信中說什么？”

    “沒什么?！彼厝A將信塞進衣袖。

    “是大哥哥來的嗎？”喬容又問。

    素華搖頭：“是個不怎么熟的人，一位公子，他拜托我一件事?！?/br>
    既不是喬松來的，喬容沒了興趣，只哦了一聲。

    素華又扔幾粒魚食，很隨意問道：“容兒怎么認識的秦公子？”

    “秦公子？”喬容想了想，“我不認識什么秦公子?！?/br>
    “打西安來的，身量很高，相貌英武?！彼厝A看著她，“在財神客棧住了幾日了，村里的大姑娘這些日子有意無意的，都往客棧里去找老板娘?！?/br>
    “姓秦？財神客棧？”喬容恍然大悟，“嫂子說的是秦來寶？也不算認識，那日在山神廟避雨碰上了，可我戴著帷帽，應該說，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br>
    素華哦了一聲：“那日跟著我闖進咱們家，后來蒙老爺招待的，也是他?！?/br>
    “那人是秦來寶？”喬容叫道，“原來秦來寶就是那個無賴?！?/br>
    “誰在喊我的名字？誰在說我無賴？”就聽墻外有人懶洋洋說道。

    喬容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