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旁的一切,都在其次。 屋中片刻沉默,趙峻瞧見他神情里的堅決,終是沒再多說,退后兩步讓開。 盛煜遂取了先前探到的涼城輿圖,招呼盧珣兄弟倆過來,商議可能混入涼城的法子。旁邊趙峻沉默站著,目光在兩副輿圖間逡巡,擰眉思索,好半天后忽然開口道:“救人脫險并非易事,無論如何都會打草驚蛇,既然定要赴險,不如咱們干票大的!” 這話一出口,對面幾人齊刷刷看過來。 趙峻摸了摸耳朵,“說出來是有些狂妄。但涼城是章孝溫的老巢,統領若想潛入其中救出少夫人,定得到章孝溫眼皮子底下行事。若真能做到,何不再費些力氣,順便取了那老賊的狗命?擒賊擒王,章孝溫若倒了,敵軍的根基就得塌掉大半。咱們就算冒險拼命,也值得!” 盛煜沉默著瞥了眼盧璘。 他不是沒想過這法子。 但真想刺殺章孝溫又談何容易?城池府邸皆守衛森嚴,周遭盡是久經沙場的悍將,便連玄鏡司也須忌憚三分。就像章氏欲對永穆帝動手,若非永穆帝有意放任,讓逆賊順利走到麟德殿,在章氏混進宮門之前,怕是早就被禁軍和玄鏡司給除了。 易地而處,亦同此理。 雖說行刺并非絕無可能,但那無異于單槍匹馬深入敵腹,于萬軍之中斬將奪帥,與永穆帝先前議定的穩妥之策相悖。是以這念頭冒出來后,盛煜很快就壓了下去,只考慮如何營救魏鸞。但內心里,對這種出奇制勝、速戰速決的招數,多少時有些動搖的。 男人神情冷肅,手指輕輕扣著輿圖。 好半晌,他才抬眉,“若想動章孝溫,還須有一人隨我們同去?!?/br> “誰?”趙峻看出轉機,目光一亮。 盛煜的手指落向近處的一座城池,道:“魏知非?!?/br> …… “魏知非早已叛變,成了朝廷的走狗,吃里扒外的小畜生,你何必再顧念從前那點交情!仗打到這份上,他帶著鄭王步步緊逼,盛煜那狗賊又不安分,四處刺探設伏,總得設法牽制。往后少在我跟前提從前的事,他是敵將,不是你表弟!” 涼城的都督府,章孝溫面籠慍怒,怒瞪著兒子。 章維被斥,垂首沒再多言。 章孝溫不滿地瞪了眼兒子,又看向門外,“她們還沒到?” “將軍剛才回來時,屬下就派人去了,很快就會帶過來,將軍稍安勿躁?!遍T外值守的小將聽見熟悉的爭執,頭都沒敢抬——自打兩軍交鋒,魏知非投入鄭王麾下,憑著知己知彼的優勢奪了數座城池后,章孝溫每日便能把他咒罵八百遍,章維偶爾勸解,也會連帶受斥。 而此刻,屋里的父子倆果然陷入沉默。 好在院外很快傳來了動靜,急促凌亂的腳步聲里,章念桐的身影率先踏入院門。 自去歲章太后薨逝,至今將近一年,新安長公主將她關在長春觀里,肆意欺壓折辱,到如今怒氣盡數發泄出去,便如丟棄喪家之犬般,將她扔回到章家手里。而章念桐苦熬了整年,早已是形銷骨立,臉頰身上多有傷痕,半點都不見昔日尊榮的太子妃模樣。 便是氣度舉止,也不復往日的城府與從容。 她快步進屋,瞧見熟悉的面孔,眼淚便滾滾流了出來。昔日榮華皆成云煙,鎮國公闔府俱亡,她淪為階下囚受盡折磨,種種悲酸涌上心頭,她竭力克制著行禮道:“念桐拜見叔父……”話未說完,喉頭已是哽咽,險些放聲大哭。 章孝溫不慣應付這種場面,朝章維遞個眼色。 章維遂上前將堂姐扶起,請她入座。 而后,父子倆的目光便齊刷刷落在了魏鸞身上。 許久沒回京城,昔日裊娜嬌麗的少女已成了曲園的少夫人,稚氣天真褪盡,倒添了從容鎮定的氣度。她身上穿得頗為寒磣,被裝在貨箱里顛簸了一路,那身衣裳也沒洗,瞧著臟兮兮的。唯有那張臉仍明艷姣美,即使臉色憔悴,眼波顧盼間亦有過人的風姿。 尷尬的照面,她屈膝為禮,低聲道:“舅舅、表哥?!?/br> 章孝溫從鼻孔里冷哼。 旁邊章維若有似無地應了聲。 他對魏家的感情極為復雜。血脈牽系的親戚情分自不必說,他跟魏知非年紀相若,幼時一道讀書習藝,縱馬彎弓,少年從軍后,也是一道從最底下的兵士做起,無論是做斥候刺探消息,還是在先鋒營里沖殺迎敵,都配合得極為默契,甚至比親兄弟還牢靠。 章太后薨逝后,魏知非還數次暗中遞信于他,勸他認清大勢,切勿以卵擊石。 奈何這事由不得章維做主。 他并非章孝溫的長子,在父親跟前說話的分量也有限,試著勸說了幾次,皆被父兄劈頭蓋臉斥責了一通,說章氏已無路可走,唯有拼死一搏。章維也明白,這些年章氏仗著軍權和后宮肆無忌憚,幾乎成劃地而治之勢,早就成了永穆帝眼中最鋒銳的刺。 即使章家歸降,也不過是步鎮國公后塵。 外戚做到這份上,往前尚有活路可覓,往后卻是粉身碎骨的深淵,沒半分退路。 他不可能背棄家族,更沒有力挽狂瀾扭轉局面的本事,唯有與父兄同行。 而對魏知非,于公,兩人身處勢不兩立的敵軍陣營,到最后拔劍相向亦在所難免,但于私,兩人卻有深厚的生死之交,更欣賞彼此的才能。以至于此刻瞧見魏鸞,章維最先想到的也不是她曲園少夫人的身份,而是魏知非的meimei,他的表妹。 但相隔千里,她怎會出現在此處? 章維不由看向父親,欲問緣故。 而章孝溫的目光則仍落在魏鸞身上,迅速打量過后,瞥見兒子疑惑的神情,隨口道:“昨日我說周月柔送了份厚禮,便是說她。盛煜跟魏知非咄咄逼人,卻不想后院失了火,有這么個人質在手,倒是天賜良機?!?/br> 周月柔是新安長公主的閨名。 章維不知她怎會來這手,卻聽出了言下之意,愕然道:“父親打算拿她要挾盛煜?” “有何不可?”章孝溫橫眉。 章維看了眼魏鸞,“沙場爭殺都是男人的事,成王敗寇全憑真本事,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卷進來,拿去要挾未必,說出去怕是不妥?!?/br> “并無不妥!” 微啞的聲音,并非出自章孝溫,而是從門口傳來。 章氏父子愕然抬頭,魏鸞亦脊背微僵,下意識回頭望過去。 一道極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中。 是廢太子周令淵。 …… 比起章氏父子和軍中眾將的征殺籌謀,周令淵在這場戰事里,除了充當章孝溫扯出的大旗外,并無旁的事情可做——幼時名儒教導,年長后參議朝政,他所學的多是如何治理朝堂,跟群臣打交道,卻從未碰過兵法。 既無韜略可調兵遣將,又沒法上陣殺敵沖鋒陷陣,成了實打實的擺設。 而他的面容氣度,也與從前迥異。 魏鸞印象里的周令淵溫潤如玉,行事溫和,清秀的骨相襯以貴重氣度,錦衣玉帶自有翩然風采,尤其那雙偏似桃花的眼睛,曾令無數貴女傾慕。便是后來遭受挫折,性情里添了幾分陰鷙,將她囚困在琉璃殿時,偶爾發瘋到近乎失控,卻還不負東宮太子的風度。 此刻的周令淵卻消瘦之極,整個人如劍鋒飲血,褪去所有的溫柔和氣,讓人覺得冰冷。 秋風鼓動衣袍,愈顯得身形單薄。 逆著光看清眉眼,他的神情里似藏滿怨憎憤懣,又如同消磨盡意志的困獸,帶幾分頹喪。 自打東宮一別,兩人就再也不曾會面。哪怕是周令淵被囚禁在皇宮的那半年里,魏鸞為避麻煩,也不曾去探視,只讓周驪音代為勸說,盼著他能振作,迷途知返。誰知久別重逢,他會變成這般模樣? 風拂進門檻,帶著淡淡酒氣,分明是周令淵身上的。 魏鸞不由愣住。 里面章氏父子似習以為常,只拱手為禮,原本含淚坐著的章念桐大抵也沒料到昔日的夫君會變成這模樣,手扶著桌案,詫然起身。想起自身囚困后容顏盡損、滿面傷痕,又似不愿被他瞧見,側身躲開。 周令淵卻沒留意,只將目光落在魏鸞身上。 他已有太久沒看到她。 自打那日盛煜將她帶離東宮,之后除了周驪音偶爾遞來的消息,兩人間便再無瓜葛。以至于方才在院外看到魏鸞的背影,周令淵幾乎以為是看錯了,卻因太過驚愕,還是忍不住跟了過來。而后,他便聽到了章孝溫的那番言辭。 他忍不住闖了進來,打斷章維的維護勸阻。 片刻安靜,還是章孝溫打破了沉默。 “太子殿下說得對,此舉并無不妥?!彼匀恢喇敵踔芰顪Y對魏鸞的深情,原本還想瞞著周令淵,未料對方竟會贊成,心中不免意外,亦毫不掩飾地探道:“只是既要當人質威脅,難免須下狠手。太子不會心疼?” 周令淵嗤笑,竭力將目光挪開。 連日酗酒宿醉之后,他的眼神黯淡而空洞,冷聲道:“她是別人的妻子,早就與我恩斷義絕,何必心疼?盛煜害得我落到今日之境地,又在肅州窮追不舍肆無忌憚,若能要挾他,何樂而不為?”說話間,瞥向魏鸞的方向,神情里流露幾分怨毒。 魏鸞聞之沉默,章念桐面露愕然。 數年夫妻,同床異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周令淵對魏鸞的癡迷,哪料今時今日,他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言辭?果真是深陷囹圄后性情大變,由愛生恨,再無昔日溫柔。原來所謂深情也不過如此,她心中冷嗤,漠然坐回椅中。 章孝溫倒是反應如常。 畢竟,昔日身份尊貴、離皇位僅一步之遙的太子落到今日之境地,心存怨毒著實是意料之中的事。既然周令淵都不介意拿魏鸞當棋子,推到兩軍陣前要挾盛煜,他更不會顧惜所謂的舅甥之情——早在魏知非逃走時,他就已將敬國公府劃為對手,更勿論曲園的深仇大恨。 遂命人將魏鸞帶下去看著。 原本神色冷漠的周令淵卻在此時開口,道:“我跟她之間還有些舊賬沒算,舅舅若不急著用她去對付盛煜,暫且將她交給我兩日如何?等賬清算完了,舅舅隨意處置?!蹦钦Z氣姿態,倒有幾分被背叛后咬牙切齒的意味。 章孝溫樂得看戲,遂賣了個面子,允他帶魏鸞回住處。 …… 周令淵的住處也在都督府里。 因章孝溫打的是為太子鳴不平,鏟除jian佞清君側的旗號,當著眾位將士的面,待周令淵倒是頗為周到的。這院子的陳設布置絲毫不遜于章孝溫起居的屋舍,里頭侍女仆婦俱全,憑著章家百年基業和無數斂財,亦頗為奢豪。 周令淵沉默著走在前頭,面無表情。 魏鸞亦沒有出聲,跟在他后面。 那晚她看到阿姮安然無恙,被人打暈在荒山,再醒來時,人已被裝入貨箱中,遠離京畿。好在對方急著趕路,并未動她的衣裳,藏在里面的逃生物件也都還在,只是處境不明,不宜貿然動手,只能忍耐。 那晚寄宿農家,她如同囚犯放風般,難得從貨箱中出來透氣,便看到了章念桐。 ——偽裝成商人模樣,周遭眾人卻待她十分周全。 魏鸞滿心驚愕,章念桐卻像是怕打草驚蛇,即使滿目怨毒,也不曾多說話,很快命人將她裝回貨箱。再后來一路顛簸,難得透氣時被無數雙眼睛盯著,她渾身逃生的東西派不上用場,更不能貿然求助玄鏡司,只能靜觀其變。 原以為是長公主打算將她和章念桐盡數送走,誰知會來到肅州地界? 魏鸞怎么都想不通,長公主身受皇恩,深憎章氏,怎會忽然勾結章氏叛軍,出此昏招。但無論如何,她那位舅舅章孝溫的態度已然擺得清楚,是打算拿她要挾盛煜,借以在戰場上牟利。而周令淵…… 她看了眼幾步前的背影,心里愈發忐忑。 但此刻,卻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兩人進了屋,周令淵命仆婦侍女盡數在外候命,而后掩上屋門。北地的氣候比京城寒冷,時近初冬,屋里已籠了火盆,暖烘烘的。放目望去,桌上、案臺上、博古架上,盡是酒壇,有尚未啟封的,也有喝完了尚未收拾的,屋中亦有酒味縈繞,顯然是酗酒所致。 魏鸞捏著手指,抬眉出聲。 “表哥當真覺得拿我威脅外子,能在沙場上占到便宜?這場仗關乎國運江山,賭上萬千將士的性命,他定會以大局為重,不可能束手就范。他的性情,向來厭恨受制于人,鄭王和皇上也不會允他因私廢公?!?/br> 聲音不高,落在耳中只覺得溫軟。 周令淵太久沒聽到這聲音,目光落在她眉眼間,有種伸手抱住她的沖動。然后他真的抱了,陰鷙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只試圖將魏鸞揉進懷里。幾乎是意料之中,魏鸞當即反抗,伸手使勁推搡,竭力往后退。 咫尺距離,他看到她的眼睛,恐懼而抗拒。 周令淵沒出聲,步步緊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