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肅州兵強馬壯,想要平息叛亂,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兩地相隔時,襁褓里軟乎乎的女兒定會令人記掛。盛煜抬步去廂房,原以為只知道吃和睡的小阿姮應還在睡覺,誰知到了跟前,她竟然剛醒過來,也沒哭鬧,剛由奶娘換完尿布,躺在小搖床里任由擺弄。 盛煜盔甲冷硬,沒去抱柔軟嬌小的孩子,只躬身俯首,在她額頭親了親。 小阿姮眨巴眼睛,挪了挪腦袋。 “乖乖等爹回來?!笔㈧系吐?,哄得耐心。 腿腳像是被禁錮在那里,有些挪不開,他忍不住又側臉,去蹭她臉蛋。小阿姮裹在襁褓里,兩只小手輕輕攥著,大概是剛睡醒肚子餓了,看到有東西湊過來,忽然咿咿呀呀的張嘴去咬??上菑埬榶ingying的,也沒多少rou,不是熟悉的溫柔香軟。 她癟癟嘴,嫌棄地偏過頭。 唯有盛煜臉上殘留奶香的口水。 旁邊魏鸞忍俊不禁,吩咐奶娘先喂將小阿姮喂飽,而后抬袖將女兒糊在盛煜臉上的口水擦去,送他出府。 …… 將士出征之日,永穆帝親自送行。 京城里的百姓起初還有些惶然,怕曾經蹄鐵收復邊疆的章家會勢如破竹,南下攻到京城,聽見陸續傳來的好消息后,倒漸漸安生。于是除了朝堂忙著調運糧草、安穩邊境,尋常百姓的日子仍過得安穩富足。 因重陽時滿城風雨,未能盡興登高,趁著這兩日秋老虎駕臨,天高云淡,紛紛登高賞秋。 皇宮里,淑妃也辦了場賞秋宴。 其實按從前的慣例,每逢秋高氣爽時,永穆帝會鑾駕出宮,率群臣將士去京郊射獵。不過去歲此時,正逢朝局動蕩,周令淵母子暗謀篡位,永穆帝忙著應對宮闈之禍,只字未提。今年即便京城里還算安穩,外頭卻打仗呢,那還能秋郊射獵? 遂由淑妃出面,在北苑辦場賞秋的小宴便罷。 除了公侯重臣的女眷和誥命外,出征肅州的將士女眷亦受邀赴宴,魏鸞自然不例外。因永穆帝數月沒見阿姮,又不好再次微服出宮探望臣子住處,便讓淑妃傳了口諭,許將士女眷帶子嗣入宮,共沐皇恩,算是額外的恩典。 魏鸞聽得口諭,只覺永穆帝煞費苦心。 不過既已猜出盛煜的身份,皇帝如此行徑也在情理之中。 待得秋宴之日,便抱了阿姮入宮。 算起來,魏鸞已有許久沒去北苑了。出閣之前,北苑幾乎是她跟周驪音最愛去的玩耍之地,每月里能跑三四回,后來嫁進曲園后,每回入宮都是以盛少夫人的身份,便甚少再踏足。事實上,自打去歲從東宮被盛煜救回后,她也一年沒入宮了。 而今再踏宮門,感受多少是新奇而輕松的。 至少,無需再朝章氏姑侄行禮。 魏鸞腳步輕快,高堆的云髻間裝點了精致花鈿,簪了盛煜送她的那支極華貴的鳳銜珠釵,耳畔垂著紅玉磨成的耳墜,黛眉杏目下,雙唇點得嬌艷。國喪將盡,穿戴上已無太多忌諱,名貴錦緞裁剪得合身,環佩壓住玉白的襦裙,上面拿金線繡了菊花暗紋,秋陽下華彩搖漾。 許久未赴宴席,甫一露面,仍明艷照人。 宮里不像在外隨意,她既帶了染冬隨行伺候,又有奶娘抱著小阿姮,盧珣便不好進去,只在宮門外候著。同樣受邀的魏夫人與伯母敬國公夫人結伴而來,瞧見魏鸞身旁的襁褓,忍不住過來,先逗弄小外孫女。 而后相伴入宮,途中盡是熟人。 雖說章氏與太子齊齊獲罪,鎮國公府和定國公府都已傾塌,魏家卻在前年的陰霾后撥云見日,仍巋然而立。甚至在不久前,永穆帝因頗賞識魏嶠的學識,還給他升了官職,雖說不及先前在兵部的品級,但敬國公府門楣不倒,女眷便仍尊榮。 到得北苑設宴的永寧樓,淑妃亦含笑招呼。 永寧樓建在高臺上,周遭視野開闊,可俯瞰北苑大半的景致。今日既是賞秋之宴,且秋陽高照頗為和暖,淑妃便命人將周遭的槅板盡數拆去,擺上長案蒲團,坐在樓里時,四面闊朗,可將周遭景致盡收眼底。 魏鸞的位次在魏夫人下首。 論理,盛家并無半點爵位在身,魏鸞亦未冊誥命,身份不及周遭侯府、伯府的夫人們。不過她畢竟出身優渥,且有公主伴讀的身份在身,淑妃有意抬舉照拂,將她安排在近處,旁人亦無異議。 盛家添丁后未能親自去府中道賀的人,便借機道喜,逗逗孩子。 滿樓秋光,言笑晏晏。 仍是貴重威儀的皇家宮殿,上首主位卻悄然換了人。章氏被廢于冷宮,后宮之事悉由淑妃打理,昔日原就跟淑妃親近之人不免暗自得意,笑容最為暢快。曾圍在章氏身旁的人如今抹把臉,恭維之詞放在這位美艷淑婉的后妃身上,照樣聞之悅耳。 而淑妃仍如從前溫婉,即使獨寵后宮,也半點不擺架子,待人接物與從前并無異處。 便連梁王妃沈嘉言都水漲船高。 明眼人誰都知道,章氏走到這地步,再無翻身的余地。 永穆帝膝下只剩梁王和衛王,輸贏幾乎無需猜測。 有淑妃在后宮深得圣心,兩位相爺在朝堂助力,等章氏自取滅亡、永穆帝年事漸高時,東宮之位定會落到梁王手里。而這位以才情名聞京城,被沈相精心教導的梁王妃,定也能憑著祖父的助力,得無雙榮寵。 ——畢竟,梁王雖也納了側妃姬妾,夫妻的感情卻很好,去年臘月還生了孩子。 這樣的錦繡前程,誰不羨慕恭維? 錦繡綺羅往來,倒襯得旁邊的周驪音頗為孤單。 從前被帝后和太子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如今雖不曾被母兄連累,也仍被永穆帝寵愛著,到底遭逢劇變,沒了從前天真爛漫的笑容。進來后與周華音并排坐著,臉上笑意也極淡,似不欲應付這般場合。 只在魏鸞過去時,才握住她手笑意微濃。 魏鸞怕她觸景傷懷,特地將襁褓里的小阿姮抱過去,逗周驪音開心。 這般人影往來,漸漸賓客聚齊。 滿殿錦繡里,還添了個甚少露面的稀客——新安長公主。 自打遷居長春觀后,她幾乎從未赴過宮宴,便是章太后壽宴那樣的場合,也不過派人送賀禮前來,本尊并未露面。反正她跟章氏間仇恨深亙,彼此都心知肚明,有永穆帝承了先帝的遺旨照拂,章太后奈何不了她,便連面子功夫都懶得做。 如今章氏姑侄倒臺,這又是國喪后頭次宮里設宴,她似迫不及待。 年近三十的女人,自有成熟嫵媚的風韻,長公主修眉美目,釵簪華貴,那身朱色滾了細密金邊的衣裳穿出來,氣度輕易蓋過旁邊兩位侄女。淑妃待人本就和婉,處處以永穆帝的心意為重,見她露面,自是十分熱絡。 新安長公主亦以皇嫂呼之。 過后整衣落座,姿態甚是端莊。 不過魏鸞看得出來,她比在章太后喪禮上碰見時瘦了許多。想來盛煜血淋淋的恐嚇雖沒能嚇得她魂飛魄散,那場臥床不起的重病也將她折騰得夠嗆。永穆帝明知此事是盛煜所為,卻未過多理會,仍器重栽培,不知長公主看了作何感想? 魏鸞抬眸,正好撞上那位的目光。 兩人都不閃不避,亦無虛假客氣的笑意,片刻停頓后,各自垂眸喝茶。 沒多久宮人添酒開宴,有樂舞演奏。 魏鸞隨便吃些糕點,坐到中途時,果然見有嬤嬤緩步走來,繞到她身后,低聲道:“今日宴席,淑妃娘娘特地請了各位夫人攜子赴宴,以示皇恩浩蕩,鼓舞將士之心。此處演舞奏樂,怕是會吵了孩子安睡,不遠處的流華殿已另備了歇息的靜室,少夫人可抱孩子過去安睡?!?/br> 極熟悉的一張臉,是永穆帝御前伺候的人。 魏鸞心領神會,加之小阿姮醒了半天后確實露出困頓之態,若因樂聲太吵而哭鬧起來,未免難辦。遂沒耽擱,同魏夫人說了一聲,命奶娘抱了孩子,悄然起身出了永寧樓,隨嬤嬤往流華殿去。 作者有話要說: 永穆帝:看個小阿姮還得偷偷摸摸,朕太難了。 第143章 挾持 比起宴席上的舞樂熱鬧, 槐柳掩映的流華殿里確實安靜。 魏鸞過去時, 果然遇見了永穆帝。 比起在朝堂上運籌帷幄、威儀端貴的姿態,他這會兒倒帶了幾分笑意,正逗弄跟前的小孫子周昭蘊。這孩子是章念桐與周令淵所出,雖有太醫和天底下最貴重的補品養著,生出來卻呆呆的,多少太醫都無能為力, 說話認字都比同齡的孩子慢。 不過他承襲了周令淵的清秀骨相, 長得好看, 性情很乖巧。 永穆帝對他也十分偏愛。 ——大概是這輩子在前朝后宮耗盡心力,見慣了種種爾虞我詐, 周遭盡是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 時刻戒備提防, 碰上這般有點呆卻天真良善的孩子,便會視若珍寶。自打他被抱到宮里后,永穆帝幾乎每日都要親自探望,比去淑妃宮里還勤快。得空時,也會親自教他讀書認字,就算昭蘊開竅慢, 也不曾流露半分焦躁。 而此刻,昭蘊坐在他膝頭,手里攥著塊糕點。 “弟弟睡了,我能念詩給他嗎?” 他歪著小腦袋,童聲稚語。 “等他醒了再念, 不然弟弟被吵醒,會哭的?!庇滥碌勖X袋,答得耐心。昭蘊如今會念的其實只有極簡單的詩句,像周令淵兄弟幾個,兩歲時即便未必領會其意,也能在教幾遍后背出,這孩子學得慢,永穆帝前后教了好多遍才記住。 不過他也有長處,但凡記住了,便是隔許久再問也沒忘記。就像他學走路,雖學得慢,卻一步步走得穩當,甚少摔跤。 這多少讓永穆帝覺得欣慰。 遂溫聲讓他念給爺爺聽。 昭蘊聽了歡喜,掰著手指頭真的念了起來。念到中途,聽見有腳步聲傳來,他好奇地瞧過去,目光落在魏鸞明艷的眉眼時,歪著腦袋認真打量,而后朝她輕笑了笑。才剛三歲的孩子,長得粉雕玉琢,笑起來時甚是討喜。 魏鸞忍不住也笑了笑。 即使跟章念桐有深仇橫亙,與周令淵也背道而馳,孩子終究是無辜的。生于天底下最尊貴的金樓玉闕,卻自幼便沒了生母陪伴,待周令淵事敗后,更會徹底失了雙親。若不是有永穆帝慈愛照拂,周驪音時常探望,這孩子的處境怕是會極為慘淡。 也不知周令淵做出那等選擇時,可曾想過這孩子? 魏鸞心中暗嘆,屈膝朝永穆帝行禮。 永穆帝抬手示意免禮,目光落向她身側的襁褓。 魏鸞遂恭敬道:“原是孩子困了,聽聞此處有靜室,便抱過來安頓她睡會兒,免得在宴席上哭鬧失禮。卻沒想擾了皇上與小皇孫,是臣婦冒撞之過?!?/br> “無妨,抱過來朕瞧瞧?!?/br> 奶娘聞言上前,跪在御前。 襁褓里的小阿姮被輕輕晃了一路,早已睡著了,粉嘟嘟的臉蛋吹彈可破,長睫輕闔,安靜而乖巧。比起剛出生時的樣子,時隔三月,孩子的模樣著實變了不少。永穆帝細細打量,似乎想從她眉眼間尋找記憶里的影子,見那只小手露在外面,輕輕塞進襁褓里。 周昭蘊坐于帝王膝上,也好奇地看著襁褓。 見慣了規矩沉穩和嬤嬤和內侍,這般粉嫩嫩的孩子于他而言顯然頗為新奇,沒敢打攪呼呼睡覺的小丫頭,只扭頭向永穆帝道:“弟弟!” “這是meimei?!庇滥碌坌χm正。 周昭蘊似乎有點疑惑,抱著糕點,似在思索兩者的不同。 永穆帝將阿姮看了片刻,因她睡著不好逗弄,遂流連地收回目光,向魏鸞道:“此處是孩子們午睡所用,里頭都有小床,昭庭已抱進去睡了。附近都有嬤嬤照料,你自管隨意?!闭f著,牽了昭蘊的手往外走,到閣樓外散步。 仿佛他來流華殿是為含飴弄孫,碰巧撞上了看一眼似的。 當真是處處謹慎,不露破綻。 魏鸞屈膝恭送祖孫倆離開,而后進了里面,果然見幾間屋舍里備有搖床暖榻,宮中嬤嬤在門口候命。最里頭那間里是梁王和沈嘉言膝下的周昭庭,隔壁是常元楷家府上的孩子,她便選了邊上的一間,安頓小阿姮睡覺。 風中隱約有樂聲傳來,卻不覺得聒噪。 小阿姮睡得很香,攥著魏鸞的指頭不撒手。 魏鸞亦不舍得離開,陪坐在側。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又有腳步聲傳來,是周昭蘊和身邊教養的孫嬤嬤。因靜室的門扇洞開,他一眼就瞧見了華服美飾的魏鸞,有些遲疑地駐足,目光瞟向阿姮的小搖床。孫嬤嬤見狀,便蹲身柔聲道:“那里頭是小meimei?!?/br> 周昭蘊聽了,忍不住便往這邊走過來。孫嬤嬤遂向魏鸞含笑道:“他平素養在宮里,沒個玩伴,今日見著少夫人和小千金,倒是投緣。若是攪擾了,還望少夫人勿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