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盛煜遂肅容拱手。 “白蘭之所以為定國公所用,只是利益驅使。從奏報看,白蘭沒打算跟朝廷鬧得太僵,故只敢sao擾而不敢陳兵。等庭州安穩,皇上自可遣人出使白蘭,威逼與利誘兼而用之,據臣所知,那位國主也打算休養生息,定會休戈止戰。屆時皇上無需翻陳案舊賬,單憑通敵叛國一條,便可令定國公萬劫不復。既然師出有名,解決了外患,三路包抄,速戰速決即可?!?/br> 永穆帝聞言,忍不住笑了。 “朕也是這意思。既如此,這事開春了再議,如今讓戶部隨便撥些錢糧。折騰了整年,朕也該偷空歇歇?!彼f著話,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只要不起邊患,三路大軍足以剿滅定國公在肅州的人馬。更何況,有隴州和庭州兩面夾擊,玄鏡司也可借機行事,挑起章氏舊屬內亂,嘗試從里頭瓦解。 離兩代帝王苦心籌謀的事,只剩一箭之遙。 永穆帝闔眼,臉色不知何時轉為平靜。 “肅州的商道是國之大計,往后少不了要跟白蘭打交道,開春后釜底抽薪的事,你與使臣一道去吧。使臣從朝中選派,你再尋個跟白蘭有過交往的,從旁協助?!?/br> 朝堂與白蘭的交往,除了雙方使臣,便是肅州的人馬。 ——那邊開了互市,朝廷還會從白蘭買軍馬。 若要從肅州選人手…… 盛煜想起個人,問道:“臣想帶魏知非前去,皇上意下如何?” “他倒是可用之才,鄭王也曾夸過?!?/br> 這般贊許,自是答允了,盛煜領命,拱手告退而去。 …… 出了麟德殿,外頭天朗氣清。 盛煜瞧著翹角飛檐,輕舒了口氣。 章孝溫既走到這地步,算是徹底將章氏當初從龍之功毀了個徹底。貪心不足,身敗名裂,終是要自食惡果。屆時死敵既除……他忍不住看了眼玉霜殿的方向。 周令淵母子仍關在那里。 宮中爪牙盡除,曾逼得永穆帝忍辱負重的那個惡毒女人,如今困于偏僻冷殿。身為階下之囚,除了還有口飯吃,行動連尋常農婦都不如。曾仗著軍權作威作福,等親眼看著百年基業毀于一旦,該是焚心挫骨之痛吧? 盛煜眸色冷沉,拂袖離開。 先去了趟玄鏡司,再去中書那邊,誰知今日時相抱恙,未來衙署。偏巧有件事要定奪,須與中書令商議方可,盛煜既已任了中書侍郎之職,想著此事不宜拖延,且不知時相病情如何,便得空時去了趟相府。 好在時相病得不重。 臘月里天冷風寒,各處衙署忙著收尾,中書也不例外。時從道原就上了年紀,連日勞累,昨晚深夜回府時受了風寒,今早便昏沉沉的沒能起身。好在太醫及時去調理,兩副湯藥喝下去,精神頭已好了些。 盛煜進去時,時相仰趟在榻上,背靠軟枕,腦袋上搭了浸濕的軟巾。 時虛白一身閑居的白衣,正侍奉湯藥。 見他進屋,忙命人設座奉茶,待將湯藥喂完,自退出屋子,連同門扇也掩上。 剩下兩位中書的頭領議事。 等商議完畢,已是暮色四合。 時虛白親自送盛煜出府。 冬日天晚,暮色漠漠,府里的廚房已飄起炊煙。自打從鄧州回來后,兩個男人已許久不曾照面。便是在章太后的喪禮上,時虛白也以身份低微自居,不曾到宮中露面,更未去出殯送葬。如今并肩而行,一個玄衣威重,端穩冷硬,另一個白衫飄飄,似在世外。 那是迥然不同的氣度,各有千秋。 途徑時虛白的院子,盛煜忍不住瞥了眼。 他清晰記得,那座書房的高架上,擺滿了卷軸書畫,其中不知多少幅有魏鸞的影子。時虛白早就過了弱冠之年,卻從未傳出婚娶的消息,在鄧州時,更是舍命相救——若當時沒有魏鸞在場,盛煜篤定時虛白不會蹚那渾水。 這男人分明還惦記著魏鸞。 盛煜卻拿他沒辦法。 若要計較,時虛白并未作出越矩之事,更是擺出了襟懷坦蕩的姿態,他受人之恩,師出無名。若置之不理,明知旁邊有人對自家妻子虎視眈眈,始終令人如鯁在喉——尤其是在魏清瀾造訪之后。 其實盛煜知道,魏清瀾那日是胡說八道,從魏鸞的反應就能瞧出來。 且以魏鸞的性子,絕不會跟外男牽扯不清。 但魏清瀾有句話卻始終令盛煜耿耿于懷——他是武人出身,慣于心狠手辣、定奪生死,在風雅事上終究遜色。而時虛白則仙風道骨,與世無爭,是書畫中的翹楚,名冠京城。 盛煜不介意魏鸞跟周令淵的青梅竹馬。 因他的姿容氣度、才能手腕,皆能輕易勝過周令淵,兩人擺在那里,魏鸞定會選他。事實上,從魏鸞最初吐露對周令淵并無他念,到她被困東宮時滿面歡喜地撲到他懷里,魏鸞的心意,盛煜早已看得分明。 時虛白卻截然不同。 盛煜生平甚少覺得能耐不及旁人,但時虛白的超逸心胸,確實非他所及。 這樣一個男人,對魏鸞情有獨鐘。 而魏鸞呢? 當初是迫于情勢才嫁給他,過后日久生情,亦有了子嗣。盛煜猶記得她不遠數百里追到朗州,從天而降時的驚喜。昔日克服心魔的妄念,早已成了護她一生的摯意,但他仍無從知道,倘若敬國公府未曾遭難,魏鸞仍是無憂無慮的公府明珠,在他和時虛白之間,她會選誰? 這種并無意義的假設,盛煜以前從來不屑。 但如今,他是真的想知道,在魏鸞心里他究竟有多重的分量。若不是被曲園少夫人的身份系著,她是否還愿意跟他共度此生,在種種兇險陰暗里陪在他身旁,在每個平淡無奇的黃昏夜晚,點亮燈燭等他回屋。 畢竟他已捧出畫像,將深藏的情意給她看,魏鸞卻從未吐露過情意。 這念頭簡直成了魔障。 盛煜策馬回府,因無瑣事,徑直回了北朱閣。 燈燭初上,飯菜飄香。 魏鸞裊娜的身段藏在斗篷,正在院里瞧春嬤嬤她們掌燈,見他推門而入,綻出淺笑。而后入屋換了衣裳,到抱廈用飯,過后去梢間的小書房,隨便挑書來翻。這書房是魏鸞所用,大半個架子都被她的東西占滿,上頭除了書卷賬冊,還有盛煜給她的畫軸。 被她放在顯眼的地方,不染纖塵。 而桌案上,有他雕的沉香駿馬,有初成婚時因金豆之約而做的玲瓏精巧的檀木小架,還有她瞧著喜歡,從南朱閣搶來的石雕玩物。曲園里珍寶無數,擺在案頭的除了筆墨紙硯,卻都是與他有關的物事。 盛煜先前煩悶的心,忽而覺得舒服了稍許。 他半靠在書案,看她挑書的背影。 發髻高堆,珠釵蘊光,暖和的屋里她穿了件堆繡錦衫,背頸的弧度曼妙秀致。身孕尚未顯露,纖細的腰肢柔軟多姿。挑好書卷,她回過頭,不提防撞進男人深邃的眼睛,又是這幾日熟悉的目光,似含情注視,又像另有所思。 她將書卷遞過去,“瞧什么呢?” “今日去了趟相府?!笔㈧辖釉谑掷?,頓了片刻,才看似漫不經心地道:“碰見了時虛白?!?/br> 這名字蹦出來,魏鸞心中立時洞然。 自打魏清瀾胡說八道一通后,這男人就不對勁,不止在閨中愈發殷勤,還時常欲言又止。有先前的幾番飛醋墊著,魏鸞大約猜得到緣故,卻故意忍著沒戳破,就等他憋不住了開口,治治這聽風就是雨,胡亂吃醋,還憋著心思讓她摸不著頭腦的毛病。 ——她又不是解語花,哪能天天猜心思過活?有什么話,與其憋著等她領會,直白說出來不好嗎?哪怕像是為周驪音和盛明修的事吵架那樣,至少她也能知道癥結在哪里。 如今看來收效甚佳。 臭男人終于憋不住了。 魏鸞輕抬眼睫,打算以靜制動,眸光流轉顧盼間,只淡聲道:“哦?” 作者有話要說: 從心高氣傲到卑微求愛,就是想知道媳婦兒多愛他而已。 原諒戀愛里的老男人吧hhhh 第132章 真香 窗外風動竹梢, 屋里明燭靜照。 盛煜原以為憑著魏鸞的聰慧性情, 自是聞弦歌而知雅意,誰料她的反應卻不咸不淡。唯有那雙眼睛瀲滟清澈,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嬌頜微抬,靜靜注視。這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修長的手指落在案上, 淡聲道:“聽說他要做幅畫, 取放鶴亭的景致?!?/br> “是啊, 受長公主所托?!?/br> “……” 回答得太過言簡意賅,盛煜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延續這話題。 倒是魏鸞氣定神閑,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她, 在懷了身孕后, 別添幾分柔婉滋味。只是目光幽幽,難得的在他跟前帶了點鋒芒,像是能窺破他藏之極深的心思似的,沉默中令盛煜眼底劃過一絲狼狽。 而后,她抬步往外走,淡聲道:“夫君想說的事, 可是與堂姐那日的閑言碎語有關?” 迎面染冬進來,捧著剛熏好的寢衣,問她晚上用哪件。 魏鸞隨手挑了件海棠紅軟綢的,見桌上擺著當夜宵的一壺清甜梨湯,腳步不自覺便往那邊挪。盛煜身上像是有無形的線牽著, 亦跟在她身后,到桌邊取梨湯斟在杯中,遞一杯給她,“那日所言,不過胡說八道?!?/br> “那夫君還往心里去?” 魏鸞的眼底霎時浮起惱意,道:“我與她自幼便常鬧別扭,雖是同府所出的姐妹,論情分,甚至還不如跟玉映的。她從前就愛與我攀比,如今夫妻不睦,和離回府,自然盼我這邊也也生些波折。那些話實是挑撥離間,其心可誅。夫君怎可聽信她胡說?” “就因京城里那些無稽傳聞?” 魏鸞想到這口黑鍋便覺得委屈,“出閣之前,我與時畫師并無往來,進了曲園后,更無半點旁的心思。怕夫君多想,便是連多夸幾句都不敢。那日他來府里,我確實說了兩句話,是當面謝他相救之恩,過后趕緊走了。堂姐說什么陪他喂鶴,全是瞎說!” “避嫌到這份上,已夠了吧?” “若連著都會惹夫君不快,難道我該翻臉與人絕交才行?夫君是把我當做藏在后宅不能示人的萬物嗎?還是覺得我年少無知,分不清是非,更無品行cao守?” 連番逼問,委屈中又蘊藏了積壓許久的不滿。 魏鸞索性轉身,賭氣進了里間帳中。 盛煜哪料她竟會這樣想? 他從沒覺得魏鸞會與外男牽扯不清,那不止是看輕了她,也是看輕自身。只是心中困惑已久,這兩日盡力獻殷勤未能得逞,只好說出來討個答案而已。怕當真惹她動氣生了這嬌生慣養的身子,忙抬步跟過去,連潤肺降燥的梨湯都沒落下。 魏鸞氣哼哼坐在榻上。 “怎么,還要我賭咒發誓嗎?” “不是不是,我沒那意思?!笔㈧舷騺沓练€老練、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的人,見她真動氣了,竟有些手足無措。瞧著薄怒的眉眼,他忍不住擱下梨湯蹲在榻邊,握住柔軟的小手,“你那堂姐居心不正,才會以己度人,鸞鸞多嬌貴傲氣的性子,京城里最漂亮聰慧的姑娘,哪會辱沒自身?” 成婚之后,除了云雨情濃時外,他還是頭回叫她的小名。 魏鸞余怒未消,輕哼了聲。 盛煜又道:“我也從未想過金屋藏嬌,更沒想過將你困在曲園。你是我求了皇上賜婚,三媒六聘娶來的妻子,旁的姑且不論,單憑朗州化解危機、為祖母求得解藥,就足以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你想與誰結交,要去哪里,我哪舍得束縛?”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捋她鬢邊碎發。 魏鸞被那句“騎在他頭上作威作?!倍旱糜行┖眯?,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