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永穆帝無意中聽見,才知父子間已有隔閡。 也因此,他對周驪音格外慈愛,縱朝務繁忙,亦時時關懷教導。 可惜周令淵年紀漸長,幼時的心結橫亙,加之章皇后有意哄勸他與章家親近,拿梁王母子的事挑撥攛掇,即使永穆帝有意彌補,父子之間的隔閡終究難以消除。其中種種因果,永穆帝在得空時琢磨過許多回,亦常暗自嘆息。 如今至親反目,兵戈相見,未嘗不是禍根日積月累。 此刻再談父子之情,未免可笑。 永穆帝沉默望著兒子的背影,良久都沒見他像從前那樣轉過身來,只好搬了張椅子坐著,低聲道:“有句話,昨夜忘了問你。倘若朕疏于防范,被章孝恭父子取了性命,等事成后長寧回到京城,你打算如何交代?她雖疏遠章氏,卻是你親自照看大的meimei?!?/br> 提起周驪音的名字,周令淵總算有了動靜。 他攥緊手,避開傷處,緩緩轉過身。 作者有話要說: 明晚見吖~ 第120章 無奈 周令淵的眼底布滿了血絲。 昨晚宮變事敗, 被扔進玉霜殿后, 他一直沒有合眼。腰肋上傷得不輕,哪怕太醫奉命處理過,止住了血,仍陣陣作痛。但比起身體的這點痛處,心里實則如千刀萬剮——這一戰,周令淵原本勝券在握。 要不是盛煜父子橫加阻撓, 憑顧玄翎的龍武軍, 他原本能輕易控制住麟德殿! 他差點就做到了! 二十年儲君生涯, 周令淵不是沒想過坐在御座上的滋味,在魏鸞被賜婚給盛煜后, 深藏在心底的渴求愈發濃烈。昨夜那樣瑰麗的星落如雨, 他都篤定皇位即將到手, 誰知道,竟會棋差一招? 能夠查到顧玄翎跟章家往來的,除了玄鏡司不會有旁人。亦可見盛煜獲罪入獄,盛家闔府絆在樂壽堂,皆是幌子,這件事從頭至尾, 都是盛煜在暗處密謀、設圈套!而他,就那么毫無防備的闖了進去! 然后一夕之間從云端跌入污泥,曾屬于他的一切,悉被盛煜毀去。 周令淵恨不得將盛煜千刀萬剮! 幾番交手時盛煜囂張的舉動一幕幕浮現,洶涌的憤怒憎恨中, 他甚至沒想過永穆帝在這件事里的所作所為、所感所受。直到此刻永穆帝站到跟前,提起遠在京城外的周驪音,他的思緒才被迅速拉回。 昨夜父子隔窗問答,此刻不過兩步之遙。 周令淵忍著痛坐起身,散亂的頭發垂落,那張臉骨相清秀如舊,神情卻嘲諷而偏激,“父皇怎么不問問自己,當初我若死在朗州,父皇會如何跟長寧交代?當初是父皇封了儲君,在我不懂事時就推到這個位置,如今也是父皇放任jian佞忤逆犯上,謀我的性命?!?/br> “朕沒想要你的性命?!?/br> “沒想?”周令淵冷嗤了聲,“倘若不是祖母顧念,迫使鎮國公退讓,拿庭州兵權換我的性命,父皇會完好無損地放我回京?被困在那座地牢時,我想過母后,想過長寧,想過鸞鸞,也想到過父皇,怕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們。那時候,父皇卻在謀我的性命?!?/br>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過來,憤怒之中,隱隱有幾分委屈。 永穆帝嘆了口氣。 “朕若真想要你的性命,何必費事去朗州?盛煜能闖進東宮忤逆犯上,刺殺又有何難?屆時朕膝下還有梁王和衛王,只要除了昭蘊,章家還能擁立誰?”永穆帝神情沉緩,運籌帷幄的天子威儀下,露出幾分無奈,“可你畢竟是朕的孩子?!?/br> “朕確實想收回儲位,卻從未想過殺你?!?/br> “朕總在盼望你能懸崖勒馬,像長寧那樣認清儲君的身份,明白太子的重擔??上銏堂圆晃?,勾結章家無異于與虎謀皮,你便是靠著他們登基,往后定也會被章家裹挾,前朝后宮處處掣肘?!?/br> “章氏驕橫跋扈,尾大不掉,你身為儲君,原該助朕撥亂反正,卻明知他們的種種惡行,仍引為羽翼,可見善惡不明,是非不辨。為了保住章家和儲位,甚至情愿殺父弒君。當初太子太傅的教導,你終歸是沒放到心里。平心而論,你配不上這儲位?!?/br> 永穆帝的聲音不高,亦非責備的語氣。 然而那目光卻是沉甸甸的,如山岳萬鈞。 周令淵側頭避開,十指緊握。 好半天,他才低聲道:“我沒有旁的選擇,也沒有退路。將攥在手里的東西拱手讓人,我做不到。何況身在東宮,一切都不由自主,唯有坐到父皇的位子,才不必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被賜到別家,卻無能為力?!?/br> 這分明是怪他擅自賜婚的事。 永穆帝當初已同他剖析過利害,見周令淵并沒往心里去琢磨,沒再多解釋,只沉聲道:“就算坐上皇位,也有許多身不由己。太后今日如何對我,你母后將來也會同樣待你?!?/br> 說罷,起身拂袖,緩步往外走。 明黃衣角拂過桌角,永穆帝似是微晃了晃,伸手扶在桌案。 周令淵抬頭,望著他的背影。 二十年來,他無數次望過這倒背影,幼時只覺父皇君臨天下,威儀偉岸,如今卻能瞧見鬢邊花白的頭發,微微佝僂的脊背。宮變之后,父子之情徹底割裂,于公于私,永穆帝都不可能繞過逆賊,這或許是父子間最后的談話。 他心底涌起種極復雜的情緒,忽而開口道:“父皇!” 永穆帝駐足,回頭看他。 “兒臣還有一事相求?!敝芰顪Y悄然改了稱呼,臉上的偏執陰郁稍斂,帶了幾分懇求,“兒臣的罪已無可挽回,但昭蘊還小,什么都不懂。他雖是章念桐所生,卻也是皇家血脈,懇請父皇能饒恕他?!?/br> 說罷,下地叩首,顯然是誠心相求。 永穆帝沒做聲,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而后只字不發地出了玉霜殿,命人請兩位相爺入宮。 …… 周昭蘊的性命,永穆帝自然不會去碰。 這孩子雖生來呆呆傻傻的,卻是他的皇長孫,胖嘟嘟的一張小臉兒甚是可愛。且因周令淵夫妻感情不睦,剛出生時頗為周令淵所怠慢,自太子妃被廢后又失了母親的照拂,更是可憐。永穆帝瞧著他,總忍不住想起幼時的周令淵。 出身何其相似,好在他往后不會被章氏蠱惑左右。 永穆帝想起章皇后那張臉,皺了皺眉。 對于心狠手辣又暗藏野心的章皇后,他是深惡痛絕的。不過勝負既分,有些舊事尚未了結,他沒打算輕易放過,便頒了廢后的旨意,命人囚禁在偏僻冷宮,嚴加看守。而后將周令淵廢為庶人,另行看管,東宮的戍衛也被迅速調換。 待這些事都妥當了,隔日晌午,才報了太后駕崩的喪訊。 消息傳入曲園時,魏鸞正在跟盛煜堆雪人。 入冬后天氣漸寒,昨晚下了場極厚的雪,今早起來時滿院銀裝素裹,朝陽下晶瑩生輝。盛煜今日并未去衙署,同魏鸞去了趟樂壽堂,陪病勢漸愈的老祖母說了會兒話,回到曲園后瞧著雪景悅目,遂攜魏鸞到后園慢賞。 招鶴亭前水波蕩漾,周遭結的薄冰上覆了積雪。 周遭亭臺廊廡、曲橋松竹,頗有可玩之處。 自打看望周驪音回來后,夫妻倆便為瑣事羈絆,先是盛煜入獄,又是祖母中毒,著實折騰得夠嗆。今日難得清閑,魏鸞心緒甚好,閑逛一圈后,到招鶴亭旁的暖閣里歇了片刻,魏鸞一時興起,又跑到雪地里去堆雪人。 亭前紅梅含苞,竹叢如墨。 她牢牢記著徐太醫的叮囑,出門時格外注意保暖,身上穿著錦緞夾襖,外面還罩了件銀紅灑金的昭君兜。錯落的金絲映照雪光,細白的風毛環繞在肩,襯得臉頰格外柔白。因嫌珠釵晃得礙事,索性連釵鈿都取了,只剩青絲挽髻,挽袖弄雪時,頗顯散漫嬌憨。 盛煜覺得此舉幼稚,抱臂在旁閑看。 亭前的主仆倆許久沒玩鬧,將厚厚的積雪滾成雪球當身子,就像在閨中時那樣,大小形狀各異地堆了好幾個,橫七豎八地擺在招鶴亭前。后來瞧著散兵游勇不成樣子,沒多少氣勢,魏鸞又跑去鬧盛煜,“堆出來的雪人傻乎乎的,夫君幫我雕兩個好不好?” 半晌貪玩興致勃勃,她的臉頰微微泛紅,是折騰熱的。 盛煜倚柱覷她,堅定搖頭。 ——這種幼稚的游戲,他六七歲就不玩了。 魏鸞卻不肯罷休,細白的手指拽著他衣袖,拿雞毛當令箭,理直氣壯地道:“夫君還說任憑趨勢,原來也就是做碗湯而已?!蹦请p杏眼兒盛了淺笑,見男人神色微松,又晃他衣袖, “夫君最擅雕刻,就雕個雪人好不好?” 眉眼間滿含期待,柔軟的聲音如同撒嬌。 盛煜有點招架不住,試圖往亭子里躲,魏鸞見狀,直接將他拽到了雪地里。 旁邊染冬瞧著有戲,不待吩咐便滾了個大雪球,推到面前。 魏鸞笑而伸手,“夫君請?!?/br> 主仆倆一唱一和,盛煜瞥了眼身畔嬌顏,終是無奈答應,吩咐染冬去取把匕首。而后親自出手,將松軟的雪球壓瓷實些,堆成一人高,亭前左右各疏一個。待準備妥當,染冬的匕首送來,便下刀雕刻。 他這本事是少年時學的,雖難得有空暇雕琢,手藝卻絲毫不曾生疏。只是從前雕琢器物是為了凝神靜心,如今要雕雪人討嬌妻歡喜,心境稍有不同。 于是手起刀落,輪廓漸成。 末了,兩尊雪白的侍衛站在亭前,一位圓睜雙目精神奕奕,一位耷拉腦袋犯困打盹。 魏鸞拍手稱嘆,盛煜挑眉得意。 正想著要不要多雕幾尊擺在北朱閣玩,見盧珣匆匆走了過來。走近跟前,瞧見那尊神態各異的白雪侍衛,他明顯愣了下,目光瞥見盛煜手里的匕首,沒敢多看,只拱手道:“主君,宮里來人,說是……太后駕崩了?!?/br> 章太后的死是盛煜親手所為,這消息并未在他臉上掀起任何波瀾。 不過,他拿不準永穆帝會如何看待。 畢竟章氏雖惡貫滿盈,卻也是永穆帝的親生母親,當時他稟報死訊時,永穆帝不知實情,只在眼底閃過痛惜。那劍傷清晰分明,是蓄意而為,絕非不慎所傷,不知宮里事后可曾追查。他收起匕首,淡聲道:“怎么駕崩的?” “病逝?;噬线€傳了口諭,讓主君即刻南下,接長寧公主回京?!?/br> 這旨意傳來,盛煜和魏鸞同時愣住。 太后駕崩,兒孫自然要回京奔喪。只是,禁軍里那么多可用的將才,永穆帝卻讓盛煜親自去接周驪音? 作者有話要說: 以后要讓老盛多帶著鸞鸞幼稚玩耍,hhh 第121章 托付 圣旨既說是即刻南下, 盛煜便未耽擱。 楓陽谷離京城有數百里之遙, 為免耽誤周驪音來赴太后的喪禮,往返皆需日夜兼程,輕裝簡騎。且兩地氣候稍異,日夜寒暖各自不同,盛煜單穿這身衣裳并不合適。魏鸞遂讓盧珣先去知會盧璘一聲,而后陪盛煜快步回北朱閣換衣。 閑居整日后, 魏鸞已從盛煜口中得知宮變之事。 雖說宮闈殘殺令人唏噓, 但也在意料之中。 太后駕崩, 死者已矣。 剩下章皇后手上染了不少鮮血,前世親手將敬國公府推去給章家墊背, 在她嫁入曲園后, 又屢屢生事, 這下場是罪有應得。至于周令淵,明知章氏于朝堂是禍害,卻不停勸阻執意如此,算來也是成王敗寇,求仁得仁。 魏鸞唯一心疼的,只有周驪音。 哪怕楓陽谷的絕妙山水能蕩滌心胸, 令她通透清明,回京后面對至親徹底反目,母親和兄長謀逆事敗而可能被處死的情形,她如何承受得???這種時候,原本該有貼心的人陪在身邊, 偏巧盛煜因章氏的舊恨,對周驪音都耿耿于懷,這趟回京的路程,著實讓人擔心。 魏鸞親自從箱籠里尋了衣裳,給盛煜換上。 幫他系蹀躞時,終于忍不住開口。 “夫君?!彼氖直劾p繞在盛煜的腰,抬頭時雙眸清澈,如有波光,近在咫尺的聲音氣息也是柔軟的,“皇上讓夫君親自去楓陽谷,或許是怕章家狗急跳墻,拿長寧做文章。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乍聞變故,必定會心焦難過。我知道夫君深恨章氏,也不大喜歡她,只是這次……能否稍稍耐心,將她穩妥帶回?” 她問得小心翼翼,藏了幾分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