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盧珣均應了,因室內并無旁人,又低聲道:“主君如此安排,今晚會有大事?” “我帶盧璘秘密入宮, 稍后也會有人去接父親。盛家周遭必定有眼線,為避耳目,你設法將那些人引開?!笔㈧喜]瞞著他,招手叫他近前,又附耳叮囑道:“若有人到圍住曲園,守衛的事交予旁人,你和染冬帶少夫人進密道,絕不可讓他出意外。敬國公府那邊也派人盯著,但不許走露風聲?!?/br> 如此安排,顯然是會有一場明火執仗的搏殺。 盧珣肅然應命,趕緊回府安排。 盛煜則換了副尋常侍衛的盔甲,稍作改裝,隨前來玄鏡司辦事的侍衛們一道入宮。 …… 皇宮里,入夜后看似風平浪靜。 監門衛守在森嚴矗立的宮門,巡查的侍衛整齊列隊,在宮廊殿宇間穿行。內侍點亮廊道旁的宮燈,三大殿前宮燈明亮,檐頭鴟吻安靜蹲伏,夜幕下靜謐而威儀。 麟德殿里永穆帝在批折子,伏案的身影微微佝僂。 殿前候命的小內侍下值,結伴往住處走。 其中一位想起忘了帶東西,折身回麟德殿旁的偏殿去取,行至中途,卻趁著夜深無人留意,悄然拐向東宮。他是御前之人,偶爾跑腿傳些無關要害的旨意,監門衛的人就算瞧見,也不曾盤問,徑直放他過去。 東宮里,此刻卻是燈火通明。 太子周令淵端坐在案前,旁邊是太子詹事和數位親信,東宮最得力的衛率,再旁邊還坐著本該在獄中吃牢飯的鎮國公章孝恭和章績父子倆。 今晨盛煜奉密旨出獄后,刑部的眼線很快就將消息報到了章太后跟前,連同盛煜出獄后直奔盛府的事也摸到了。章太后聽聞,自知投毒之事已成,盛老夫人病勢危重,才會令盛煜無視律法鋌而走險。前晌魏鸞公然與沈嘉言同行入宮,求見淑妃時,章太后亦知盛家精明,挑撥之計未成。 淑妃久在宮廷,心思細密,又養出幾位厲害的爪牙,暗處的手段叫人防不勝防。 若她當真尋到解藥,救下盛老夫人的性命后,定會壞了她令盛家父子丁憂之計。 章太后對那位綿里藏針的女人多少忌憚。 為免遲而生變,斷然決定將所謀之事提前。她原就仗著手中權勢肆無忌憚,先前放任章氏父子坐牢,不過是時機未至,不欲打草驚蛇而已。如今既需人手,當即矯傳圣旨,以提審刑訊之名,趁夜將章孝恭父子從刑部大牢挪了出來。 母子倆早已撕破臉皮,今夜背水一戰,她已無所顧忌。 反正,今夜若事敗,章氏父子在獄中只能任人宰割,不若趁早脫身,還可到定國公的地盤東山再起。若能事成,周令淵登臨帝位,這等細枝末節沒人敢計較。 是以此刻,章孝恭父子披甲執劍,蠢蠢欲動。 聽聞麟德殿前的內侍求見,周令淵當即命人帶進來。 那小內侍躬身垂首而入,瞥見上首的章氏父子,絲毫沒覺得意外,只跪地道:“啟稟太子殿下,千牛衛已過了輪值的時辰,盛將軍因府中有事,告了假,并沒入宮。韓將軍已當值許久,皇上念他疲憊,許他今夜暫回府中歇息?!?/br> “韓榷出宮了?” “已下值半個時辰?!?/br> 周令淵聞言,暗暗松了口氣——麟德殿前除了巡查的侍衛外,悉由千牛衛值守,韓榷和盛聞天皆忠心耿耿,若拼死護駕,難免棘手。今夜兩人皆不在值,倒是天賜良機。遂問道:“父皇還在批折子?” “是,聽里頭說,今日奏折甚多,怕是又得到后半夜?!?/br> 周令淵同章孝恭對視一眼,命他退下。 耐著性子等了片刻,外出探消息的章氏舊屬也歸來復命,說盛家如今仍愁云慘淡,曲園的人忙著四處尋藥。據他從盛家外圍仆從嘴里打探到的消息,自昨夜起盛家闔府都守在樂壽堂里,今晚用飯時各自歇了片刻,又去守著老夫人了。 據說,已有人在張羅喪事的東西。 這般消息,足以讓周令淵放心。 舅甥倆商議了片刻,又派親信到后宮,將事情稟明章太后,只等夜深了動手。 半年籌謀,一朝行事,章孝恭戎馬一生見慣風浪,神情穩如泰山。周令淵畢竟年輕,雖因形勢所迫,與母親和祖母合謀篡位,想著這些年的父子之情會在今晚徹底斷送,甚至可能背上殺父弒君的罪名,心里到底是忐忑,微微不安。 章績怕他臨陣退縮,陪他到殿外吹風。 初冬的夜,風吹得寒涼。 東宮里殿宇崢嶸,翹角飛檐,站在殿前中庭,風吹得衣袍鼓蕩,亦令腦海清醒。 蒼穹如墨,有星辰陸續點綴上去。 周令淵望著麟德殿的方向,想象永穆帝伏案處理政事的模樣,嘴唇緊抿,身體微繃。 忽然,旁邊的章績驚呼了聲,促聲道:“快瞧!” 周令淵聞言,隨他望過去,便見夜幕浩瀚,東南方向忽然有天星如雪散落。像是無數熠熠生輝的珍珠劃過黑綢,繽紛奪目,晶瑩璀璨。那瞬間的光芒耀眼奪目,奇譎美麗得讓周令淵忍不住也贊嘆出聲。 殿外侍衛中,不約而同地驚嘆指點。 原本站在門口的章孝恭見狀,趕到廊下時,正好瞧見天星散落的尾巴,熾烈光芒迅速消失在夜空,那轉瞬的壯觀景象卻令他心潮澎湃。章孝恭很快將目光轉向周令淵,低沉的聲音里藏著難以遏制的激動。 “天意,這是天意!” 他大步走到周令淵身邊,用唯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今上誅殺功臣,倒行逆施,并非明君所為。如今天象如此,殿下就該順應天意,另立乾坤。時辰已然不早,咱們該動手了!” 這般勸言,于周令淵而言無異于蠱惑。 出生至今二十余年,他還從未見過那么多劃過夜幕的粲然星辰。 今夜注定不凡! 他再不遲疑,派人迅速往宮內聯絡好的各處報信,而后帶了章孝恭父子和親信衛率,徑直奔向皇宮。監門的侍衛認得章孝恭,也知道這位煊赫威風的國公爺被關進了牢獄,詫異之下意欲盤問,被章孝恭手起刀落,徑直斬殺在門口。 兩人的身后,章績與東宮衛率亦悍然拔劍,將其余侍衛盡數斬殺。 攻襲來得太快,監門侍衛不及報信,便氣絕身亡。 安靜夜色里,甚至無人察覺這場屠殺。 周令淵既已拔劍,便再無回頭的余地,那張清秀溫潤的臉上籠了寒意,疾步往里沖。他從未走得這么快過,臉上夜風冰涼,胸腔里卻如擂鼓似的猛烈跳動,為籌謀許久的事即將來臨而激動,亦為宮里暗伏的危機而心驚。 一行人闖過宮廊,在臨近太液池的光武門前駐足。 不遠處,章太后與章皇后亦端然而來。 她們的身旁是統率龍武軍的顧玄翎,后面有各自宮殿的執劍護衛,更有銀盔銀甲的龍武軍近千人,一路橫沖直撞而來。這樣大的陣仗,定會驚動永穆帝,不過此處離麟德殿已然不遠,不過隔了一道門而已! 周令淵看了眼年邁的祖母。 章太后穿著黑底織金的端貴宮裝,金釵裝飾的云髻之下,那張臉籠了殺意,唇角下彎,是他從未見過的兇悍。居于高位手握重權幾十年,她此刻手握利劍,依稀是當年隨先帝征戰的姿態。 在周令淵出聲前,她一馬當先,走在最前。 身后隨行的侍衛雖只近千,但顧玄翎麾下的其余數千兵士早已整裝著甲,只待一聲令下。先前被盛煜斬除的爪牙不過是馬前卒,精銳勢眾的龍武軍才是她最后的殺手——北衙禁軍里以龍武軍戰力最強,就算宮外重兵圍城,只消擒住永穆帝拿下傳位的詔書,即便眾軍將不服,也可憑強力鎮壓。 不過是再費些功夫而已。 章太后神情堅毅,奔赴沙場似的,率眾直奔麟德殿。 倉促應戰的巡查侍衛聞訊,稟報永穆帝后尚未來得及調派人手,便被洶涌而來的龍武軍斬殺在原地。章太后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輕松突破宮門的防守,沖到燈火通明的麟德殿前。 那里,千牛衛執刀拱列,護著殿宇四周,嚴陣以待。 意料之中的,盛聞天和韓榷都不在。 群龍無首,烏合之眾而已! 章太后執劍駐足,仗著有章孝恭和顧玄翎兩員大將左右護衛,篤定勝券在握,就著殿前的空地站穩,擺著睥睨天下的架勢,沉聲道:“去把皇帝叫出來?!?/br> 作者有話要說: 老盛:狗賊,來戰! 命苦的老盛終于能體驗雙喜臨門的滋味啦~ 第116章 報仇 麟德殿里, 永穆帝此刻正襟危坐。 御案上的文書奏折皆已挪開, 只在玉盤里放了一副茶具,裊裊熱氣騰起,老皇帝花白的鬢發下神情幾位肅重。千牛衛皆被布置在殿外,深宏闊朗的殿內,由盛煜帶了趙峻、盧璘和玄鏡司的高手貼身護衛。 ——這些都是走南闖北,身經百戰的狠角色, 偽裝成千牛衛的身份進宮, 極擅應對危局。 殿門口則矗立著兩位盔甲嚴整的猛將。 千牛衛將軍盛聞天, 和負責宿衛宮廷的神策軍將軍薛敬。 章太后的話透窗隱約傳進來,守在殿外的小內侍亦惶恐推門而入, 小碎步走向御案。比起旁人的鎮定如山和嚴陣以待, 他原本只是如常上值, 哪料竟會碰見這樣兵戈相見的陣勢,跪地時腿肚子微微哆嗦,竭力克制著不表露,只俯首道:“啟稟皇上,太后請您出殿相見?!?/br> 永穆帝陰沉沉地看了眼,卻沒說話。 旁邊站著的貼身內侍趙恪陪了他半輩子, 猜得永穆帝的意思,只朝小內侍道:“退下吧?!闭f罷,請示般瞧了眼永穆帝,見那位頷首,便快步出殿。到得外面, 碰上殿前烏壓壓的人群,神情絲毫未變,只躬身道:“不知太后駕臨,有何吩咐?!?/br> “皇帝呢?” “皇上在殿里批折子?!?/br> 章太后似笑了下,神情陰惻惻的,“這等時候還有興致批折子,他倒是勤勉。既是他不肯出來,你便替哀家傳個話?;实垡灰夤滦袛嚨贸貌坏冒矊?,著實有違先帝遺訓。走到這地步,擺在眼前就只有兩條路,要么皇帝遜位,要么兵戈相見,今夜須有交代?!?/br> 說罷,斜睨了眼趙恪,囑咐道:“如實轉述,不許漏半個字?!?/br> 趙恪恭敬應命,仍回殿中。 意料之中的兩個選擇,但聽在永穆帝耳中時,仍令他心底微寒。 曾經感情至親的母子,如今卻落得反目成仇的田地,他伸手捏住茶杯,在指尖緩緩打轉,沉聲道:“來的都有誰?”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還有龍武軍的顧玄翎,章孝恭和章績?!?/br> 倒是挺齊全,難怪有恃無恐。 永穆帝抬頭看了眼緊闔的窗扇,道:“傳朕的話,太后既不可登基稱帝,也不可垂簾聽政,朕即便遜位也是給太子。這件事,朕要聽太子親口說,若朕不遜位,他真打算殺父弒君?推開窗扇,讓他親自說?!?/br> 趙恪應命,推窗出殿,如實轉述。 在場眾人里,章孝恭父子只欲殺永穆帝而后快,對此不以為意;顧玄翎身在皇家姻親之外,即便覺得父子反目著實可悲,亦不動聲色;章皇后與永穆帝早已無半點夫妻情分,只冷嗤了聲;章太后久經風浪,最重權勢,對此也置若罔聞。 相較之下,周令淵畢竟年輕。 且他自幼順風順水,即便有斬除政敵的手段,卻不曾真正殺人見血過,哪怕有了承擔弒父之罪的準備,被趙恪那雙眼睛盯著,心里也是一顫——趙恪年事頗高,與永穆帝年齡相近,這些年伴隨君側,深知帝心,即便身份低微,眼里仍藏有壯闊波瀾。 夜風寒涼,年輕的太子啞然未語,只握緊雙拳。 旁邊章皇后低聲道:“別忘了朗州的事?!?/br> 周令淵當然沒忘。 彼時他被盛煜挾持囚禁,在昏暗密室里關了許多日夜,孤立無援。自幼優渥尊貴,那是他生平從未嘗過的苦頭,其中艱難煎熬,絕非外人所能得知。而回京后,章太后卻告訴他,指使盛煜囚禁他的,是親生父親。 永穆帝曾拿他的性命威脅太后,迫章家退讓。 若當時章家不肯聽從,他此刻會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