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魏鸞不由想起了先前的種種疑惑。 盛煜年紀輕輕便居于高位,深得永穆帝信重,這事本就透著古怪。先前盛煜在北苑毆打太子,后來又在朗州挾持東宮,這般無所顧忌,自是仗著永穆帝的信重——細品起來,這已超乎尋常君臣的信任。 更何況,盛煜前世還繼位當了皇帝。 若那位梅氏的身份果真有古怪,若盛聞天當初并未真的私養外室…… 有個大膽的猜測再度浮入魏鸞的腦海,且她并不覺得荒唐。 魏鸞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心神不定地回到北朱閣里,盛煜果然不在。 春嬤嬤將那封并未具名的信送上來,魏鸞拆開蠟封,里面的紙箋上果然是周驪音的筆跡。筆端紙上,她并未寫得太詳細,只說出京城后周遭清凈,認真翻讀從前覺得枯燥無味的史書,想著如今的處境,竟有頗多感觸。她打算多留一陣,徹底想清楚了,再回京城。 信的末尾,周驪音說她此次出京,雖遠離至親,身邊卻有人陪伴,并不覺得孤獨。這件事上,極感激魏鸞的提點。 最后這句話,似有所指。 魏鸞細看了兩遍,確信沒看錯后,心里微微一跳。 看來當日章皇后在含涼殿里提的揣測并非瞎猜,盛明修留書出京,打的是游歷的名號,恐怕當真是陪著小公主走了。否則,周驪音也不至于因“有人陪伴”這件事而感謝她。 只不知他倆往后究竟會走到怎樣的地步。 若她的猜測屬實,盛煜的生母定是遭遇極慘。就像當初章念桐能輕而易舉地將她挪出皇宮,囚禁在地牢一般,章皇后在東宮時,必定比之更為張揚。其中,未必沒有刻骨的仇恨。若公事之外還摻雜了私仇,盛煜對周驪音的芥蒂也就說得通了。 許多事雜亂地涌入腦海,有條線漸漸明晰。 魏鸞卻不太敢相信。 窗畔竹枝婆娑,日色漸傾,晚風漸漸添了涼意,魏鸞慢慢舀著碗里的酥乳,獨自出神。 直至染冬捧著晚飯單子進來,魏鸞的思緒才被打斷。 “廚房里有新送來的羊rou,這時節已很肥嫩了,春嬤嬤說,晚飯做一道炙羊rou來吃,少夫人覺得如何?”她說著話,行至跟前,將寫了菜色的單子鋪到案上,任憑挑選。目光瞥見送進來已有許久,卻只吃去少半的那碗酥乳,又微詫道:“少夫人在想事情?” “沒什么?!蔽蝴[答得心不在焉。 染冬沒再多說,待魏鸞選好了菜色,自去廚房分派。 魏鸞則起身理了理衣裳,將雜亂思緒盡數收起,先去安排晚飯的事。 到得暮色四合,盛煜果然大步踏入北朱閣。 …… 雖說永穆帝體諒盛煜奔波辛苦,許他在府里安心歇息幾日,盛煜卻半點都閑不住。 回京后頭一遭上朝,他半點都沒怠慢,早早起身裝束過,騎馬出府。消失許久的玄鏡司統領忽而現身,京城里的情勢已有極大的變化,官員們縱不知內情,也猜得到鎮國公入獄之事跟盛煜有關,看他時不免添幾分敬懼。 ——畢竟,這男人心狠手辣之名傳遍,能將章家兩位國公爺拉下來,著實旁人難及。 盛煜則冷肅如常,比平常更添幾分凌厲。 待得朝會結束,先去衙署將這兩月來的事過問一遍,后晌又奉召入宮。 結果在麟德殿前,碰見了千牛衛副統領。 盛煜記性好,將盛聞天當差的日子記得清清楚楚,亦知父親盡忠職守,風雨無阻。難得見盛聞天告假,心中不免詫異,等出了宮回府,便先奔西府去。到得那邊,父子倆閉門說話,盛聞天并未隱瞞游氏的事,過后,又談及家中境況。 也是在此時,盛煜才知道,他離京的這段時日里盛明修竟留書出京,獨自游歷去了。 這消息著實讓他感到意外。 據他所知,盛明修前陣子死纏著時虛白,要去學畫,為此費了不少心思。如今時虛白仍在京城,不知哪天就會離京,盛明修放著時大畫師不去請教,竟舍得拋下那人去京城外游歷?且據他所知,在周令淵回京之前,長寧公主周驪音已離京遠遁,免了許多麻煩。 這兩件事過于巧合,盛煜遂問盛明修離京的日子。 ——竟是與周驪音前后腳走的! 盛煜愈驚,暫未跟盛聞天多說,回到曲園后,卻在門房處逗留,詢問盛明修的事。 據門房稟報,盛明修最后一次來曲園是在月余之前。那日恰逢長寧公主造訪少夫人,公主的車駕前腳停穩,盛明修后腳就進來了。待公主起駕離開,盛明修跟少夫人說了幾句話,便匆忙追了出去,過后再未露面。 盛煜聽聞,面色微變。 原本輕快而期待的腳步,在踏向北朱閣時,亦變得沉緩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老盛:心情復雜.gif 第93章 身世 天色已頗晚了, 迷蒙的暮色里, 春嬤嬤正帶人挨個點亮廊下懸著的燈籠。魏鸞將抱廈里的事安頓好,便踱步出了北朱閣,等盛煜歸來。遠處的游廊上有人影浮現,熟悉的魁偉身姿,步伐卻不似尋常健步如飛。 他走得很慢,似在思索斟酌。 魏鸞微覺詫異, 接過染冬挑著的竹編燈籠, 迎接過去。 離得有十余步的距離時, 借著昏暗的天光,魏鸞終于看清了盛煜的臉——冠帽下輪廓冷硬, 眉目峻整, 神情卻有點陰沉。他身上仍是玄鏡司的那身威冷官服, 腰間蹀躞整肅,行動間如載華岳,跟去歲來北朱閣時的姿態相似。 但如今夫妻的關系已迥異于往常,今早盛煜離開時神采飛揚,還曾含笑叮囑她等他回府。 此刻他露出這副表情,著實讓魏鸞意外。 她不由放緩腳步, 在走近時,溫聲道:“夫君回來得剛好,抱廈里晚飯快擺好了,進去便能用飯?!标P懷的言辭說罷,見盛煜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眼神卻不太對勁,心里莫名騰起不妙的預感,挽住他手臂續道:“這是……外面出事了?” 語氣溫軟,明眸里暗藏擔憂。 盛煜的手臂有點僵,低頭望向她,正對上那雙清澈瀲滟的眸子。 單薄的海棠紅衣衫嬌艷綺麗,勾勒出窈窕裊娜的身段,她柔嫩的唇瓣翹起盈盈淺笑,淡淡脂粉裝點下,眼角眉梢風姿綽約,亦溫柔婉媚。無端讓他想起昨夜床榻之間,她香汗淋漓,柔若無骨,趴在他胸膛媚眼如波的模樣。 原本想好的責備言辭,忽然就說不出來了。 盛煜頓住腳步,喉結滾了滾。 上回在霜云山房瞧見周驪音跟盛明修的親密舉動時,盛煜幾乎沒多考慮,便拋下客人叫走弟弟,晚間去找魏鸞時也理直氣壯。方才聽見門房的稟報,得知盛明修在與魏鸞說話后竟然追著周驪音走了,怒氣升騰而起,腦海里最先冒出的念頭,便是怨怪魏鸞不該撮合。 畢竟這件事,他曾三令五申。 魏鸞明知他對周驪音的芥蒂,明知他將來會將刀鋒指向章皇后姑侄,為何偏要摻和一腳,將這潭水攪得渾濁?如此放任撮合的舉動,不止是無視他的態度,更顯得任性而不顧后果——那兩人注定難以周全,牽扯不清藕斷絲連,無異于飲鴆止渴,對誰都沒益處。 就算她才十六,未脫少女心性,也不該如此輕率。 這讓盛煜很是氣惱。 在踏過藤蔓掩映的垂花門時,盛煜甚至在想,今晚見到她,定要說幾句重話重申態度,好叫她知道輕重,牢牢記住,往后再也不恃寵而驕,任性胡鬧。就連告誡的說辭,他都想好了。 然而此刻,瞧著近在咫尺的嬌麗眉眼,那番嚴厲的告誡終究難以吐出。 溫柔的風拂過院墻,投林的夕鳥撲棱棱飛過。 盛煜身姿挺拔,清了清喉嚨。 “明修留書后獨自出京的事,你知道吧?”他低聲問,聲音不高,卻隱有不悅。那雙腳被釘在了原地似的,衣衫被吹得鼓蕩,卻沒有去抱廈邊吃邊談的意思。 魏鸞怔了怔,旋即頷首道:“我聽祖母說了?!?/br> “聽祖母說?” 這話問得奇怪,那雙深邃眼睛望過來時,也藏了幾分狐疑。 魏鸞滿心殷勤地迎過來,卻碰見這般近乎冷淡審視的態度,心中稍覺不悅,道:“三弟離京的次日我便去了朗州,回來才知此事。夫君怎會這樣問?”她抬眸,對上晦暗微冷的目光,猛然醒悟過來,“難道夫君以為,是我慫恿三弟離開京城?” 盛煜并未回答,只問道:“三弟追出去,不是聽了你的勸?” 魏鸞聞言噎住。 盛明修追出曲園,確實是聽了她的勸言,雖然她原意并非撮合,這事卻無可否認。她點了點頭,看得出盛煜的質問懷疑,心中愈發不快,聲音亦冷淡下來,“確實是我勸的?!闭f話之間,原本挽著盛煜的手臂悄然抽回。 不遠處游廊的昏慘燈光照過來,她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退。 盛煜的臉上卻籠了薄怒,“你答應過不撮合他們,怎又出爾反爾?!?/br> “夫君以為是我勸三弟陪長寧出京城?” 盛煜神情冷凝,顯然是承認了。 這般態度著實如一盆涼水澆到魏鸞的頭上。 她雖年少,卻知言出必踐。 當初既答應了盛煜,便不曾再撮合分毫,哪怕就本心而言,魏鸞覺得自己的行徑頗為涼薄——表姐妹自□□情篤厚,周驪音當初為她的婚事費心,雖鬧了個誤會,本心卻是為她好,后來宮廷內外,更是屢屢維護于她。她身為閨中密友,原本不該置身事外,視而不見。 可為了盛煜,魏鸞明知周驪音為少女心事而飽受困惑,卻沒能盡密友之責。 只在著實看不過眼時,勸盛明修給個清楚的交代。 如此而已。 結果,換來的卻是盛煜的懷疑——當時府門口的情形,他自是從仆從口中查問得知。夫妻成婚已久,對方的性情行事,彼此都看在眼里,他卻仍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假定罪名,給了她冷臉。 顯得昨晚的溫柔、她的殷切頗為可笑。 魏鸞垂首輕撫衣袖,蔥白的指尖摩挲著凹凸的銀線繡紋,抬起頭時,神情凝如靜水,眼波亦清明而冷靜,“夫君既信不過我,或可問問三弟,當初究竟是我慫恿她陪長寧出京,還是他心甘情愿,明知父兄不允,亦做了這般選擇?!?/br> 天際的星子漸漸明亮,她的目光卻黯然下去。 “我知道夫君對長寧心存芥蒂,也從未奢望夫君能因我而有所改觀,對她的心性稍加了解。但恕我直言,三弟并非稚氣孩童,明知如此情勢下前路艱難,卻仍義無反顧地出了京城,可見他自有主意。那是他們選的路,旁人可曉以利害,甚至出言規勸,卻不該橫加阻撓。這件事上,夫君未免過于先入為主,狹隘蠻橫?!?/br> 成婚這么久,她是頭回指責他。 從前的如履薄冰和謹慎收斂盡數消失,那雙眼睛望過來,沒有半點鋒芒,亦無半分躲閃。 盛煜活了二十來年,除了被永穆帝責備外,還是頭次被人當面數落。 那個人還是比他年幼十歲的魏鸞。 他愣了愣,便見她拂袖轉身。 “長寧的藏身之所,我回頭派人拿去南朱閣。三弟是否在那里,我也不知,夫君盡可查問——這于夫君而言是舉手之勞。只是長寧此次是避世靜心,還望夫君勿告他人,更不可為難她?!闭f罷,抬步回院。 夜幕降臨,飯菜香氣遠遠飄來,廊下的燈籠暗紅奪目。 她的腳步不疾不徐,單薄的衣衫隨風輕揚,裙裾掠過甬道,如流云翻卷。 很快,她進了北朱閣,沒再回望一眼。 留下盛煜巋然站在原地,被數落得神情僵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