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在鎮國公入獄、太子輅車回京之后,京城里暫且風平浪靜。章皇后雖日漸被永穆帝冷落,卻仍是執掌鳳印的中宮之主,魏鸞此刻活蹦亂跳的,無法抗旨。遂恭敬接了,翌日清晨選了合適的裝扮,入宮見駕。 宮闕巍峨,殿宇肅穆,榴花開得正盛。 章皇后照例搬去了太液池南側的含涼殿居住,湖波順著水車涓涓而上,而后自屋檐瓦片流下,將陣陣涼氣送入殿中。翻遍整座京城,也就中宮皇后能享受這等自雨涼亭,盛夏時節如居山澗。 只不知這等尊榮還能維系多久。 魏鸞斂袖,隨宮人進入殿中,看到章皇后臨窗坐著,身上宮裝貴重,正挑揀要插瓶的花卉??吹轿蝴[行禮,她也絲毫不遮掩冷淡態度,只管慢慢挑選花枝。這座宮殿有水簾遮蔽,盛夏時節絲毫不覺暑熱,地磚更是冰涼而冷硬。 跪得久了,絲絲涼氣只往膝蓋里鉆。 只等案上擺著的花盡數挑完,章皇后才將眉頭微抬,那雙鳳眸威儀如舊,再也不復昔日有意擺出的熱絡姿態。她的聲音亦是冷淡的,居高臨下地道:“許久沒見你入宮,禮數倒沒出錯。魏鸞,你可知本宮今日為何召你,又為何罰你跪地?” “臣婦惶恐,還請皇后娘娘明示?!?/br> 章皇后沉眉不語,起身繞了魏鸞走了兩圈,那雙目光卻牢牢鎖在魏鸞身上,將她從頭到腳地打量。這目光威儀而鋒銳,像是打量砧板上的魚rou似的,落在脊背時,令魏鸞后背發涼。終于,在繞完第三圈后,章皇后終于駐足。 “本宮真是后悔,當初怎么選了你當公主伴讀。不止讓太子沉迷美色,險些誤了大事,如今就連本宮的女兒都遭受蠱惑,為你所用。魏鸞——”章皇后忽而躬身,挑起她的下頜,用近乎逼問的語氣道:“本宮問你,長寧去了哪里?” “臣婦不知?!?/br> “你不知?”章皇后的聲音陡然拔高,“她出京城之前去過曲園,出城時旁邊還有你在盛家的那小叔子,如今兩人都不見蹤影,你說你不知?”話到末尾,她的眼底兇狠畢露,手指亦陡然用力,仿佛積蓄已久的怒氣終于爆發。 疼痛自下頜傳來,令魏鸞不自覺的蹙眉。 比這更令她震驚的,是章皇后所說的消息。 周驪音與盛明修一道失蹤? 意思是說盛明修竟然陪著周驪音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嘖嘖,這麻麻當得真是~ 第88章 籠絡 含涼殿里涼爽通透, 水花輕濺的聲音細碎傳來, 風從太液池湖面刮過,卷著臨岸荷葉的氣息送入窗中。這是酷熱剩下里的清涼勝地,魏鸞從前很愛跟周驪音來此處避暑,如今卻已成了煎熬。 魏鸞手指微縮,感覺掌心有些潮熱。 并不是因懼怕章皇后的質問,而是初聞此事的震驚。 當日魏鸞建議盛明修去好好道別, 原意是讓兩人把話說清楚, 屆時京城內外兩地相隔, 盛明修可安心讀書,周驪音亦能坦然修身??扇羰⒚餍蕻斦娓酥荏P音處境, 不提盛煜得知此事后會是何反應, 單是章皇后這里便足夠麻煩——畢竟, 周驪音寧肯將去處告訴相識不久的友人,卻不肯透露給親生母親,擱誰身上都受不了。 但這是后患,此刻沒空深想。 魏鸞仍舊跪在地磚上,對著章皇后那雙兇狠含怒的眼睛,平靜道:“皇后娘娘息怒, 這件事我確實不知情。數日之前,長寧確實曾去過曲園,與我閑聊瑣事,后來臣婦因舊友家中有事離開京城,昨日方歸, 并不知長寧的事?!?/br> “那盛明修呢?” “娘娘當真是高估臣婦了。盛家的情形,原就是曲園獨居,與西府往來甚少,臣婦嫁入盛家時日不淺,往常跟長輩妯娌往來便罷,哪還管得住小叔子的事?娘娘如此質問,當真是為難臣婦了?!?/br> 聲音不急不緩,恭敬而不失柔韌。 章皇后知道這張嘴利索,便是永穆帝跟前都能應對,頗為jian猾。 她盯著魏鸞,宮裝下胸膛微微起伏。 那張臉用上等脂粉精心裝點,瞧著雍容端貴,但從近處望去,仍能瞧見脂粉都難以遮掩的眼底青色,甚至眼角的皺紋都比從前多了兩根。想來周驪音不告而別,章皇后除了惱怒與擔憂外,也是很傷心的。 自掘墳墓,半點都不值得同情。 魏鸞硬著心腸,眼神清澈坦然,靜靜注視著她。 片刻后,章皇后那副盛怒逼問的架勢漸漸消散,代之以微微的疲態。 “長寧自幼被慣著,性子有些任性,她是皇室公主,孤身在外終究不妥。魏鸞,你是她最親近的閨中密友,定知道她在何處。本宮并非有意刁難,你只消說出她在何處,本宮放了心,自不會為難?!?/br> “可臣婦確實不知?!蔽蝴[擺出誠懇神色。 針鋒相對并無益處,這里畢竟是章皇后的地盤,她想了想,揣摩著那位的心意,勸道:“長寧與您是母女,不止血脈牽系,更有撫育疼愛之恩。京城里有她的父皇、母后和皇兄,長寧并非薄情之人,怎會割舍?這回出京,或許只是想靜靜心,并非鬧脾氣。臣婦幼時不懂事,跟家母賭氣時,不也曾出走到別家么?!?/br> 這話說得語氣和軟,設身處地。 拋開朝堂上的紛爭不談,母女之情大多相似,周驪音從前也不是沒鬧過小脾氣。 只是彼時風平浪靜,章皇后當她孩子心性,笑笑就過去了。 這回卻是在母女倆為章家的事屢屢爭吵之后,周驪音先前勸她時,氣得摔門而出過,急得含淚勸諫過,也曾失望憤怒過。因鬧得太狠,等周驪音真的離家出走,章皇后才著急起來。 魏鸞見她鋒芒稍收,又道:“至于她在外的安危。臣婦斗膽猜測,她能將消息瞞得密不透風,自是有人相助,您盡可放心?!?/br> 這暗中相助的人是誰,章皇后自然清楚。 前幾日,她也曾去過麟德殿,可惜那位一問三不知,踢皮球似的將她堵了回來。章皇后原本寄希望于魏鸞,想軟硬兼施地從魏鸞口中套問出周驪音的去處,然而看今日的情形,恐怕魏鸞也是蒙在鼓里的。 殿里片刻沉默,章皇后將信將疑。 蓄力而來,最終卻仍只剩失望。 章皇后似隱隱嘆了口氣,轉過身時,神情里似浮起落寞。 “行了,回吧?!?/br> 她緩步進了內殿,沒再看魏鸞一眼。 …… 從含涼殿出來,魏鸞且喜且憂。 當初她決意嫁給盛煜時,便知她們這些晚輩終得有抉擇之日。周令淵身為太子,利益糾纏極深,并非魏鸞所能左右,先前雖也提醒周驪音勸說,而今看來,卻是收效甚微。好在周驪音足夠清醒,分得清公私輕重,這回既死死瞞著去向,必是下定決心站在永穆帝身后。 若朝堂情勢仍如前世,她是能從章家的泥潭抽身的。 只是盛明修忽然陪她離開,不知是福是禍。 魏鸞想著盛煜先前的種種行徑,暗暗捏了把汗。 太液池晴波蕩漾,岸邊樹影婆娑。 魏鸞慢慢地往宮門走,到得一處拐角,迎面卻碰見了熟人——梁王周令躬帶著王妃沈嘉言,在宮人仆從的簇擁下,正往這邊徐徐行來,看樣子是去淑妃宮里的。周令躬親自撐著遮陽的傘,沈嘉言衣衫飄然,看身形似比從前豐腴了些。 走得近了,魏鸞才留意到,她的小腹是微微鼓起的,應是有了身孕。 隔著十數步的距離,沈嘉言的目光瞧向這邊。 兩人上回見面,還是在章太后的壽宴上,一樁厭勝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魏鸞有驚無險,沈嘉言夫婦卻受了責備,顏面盡失。而今重逢,梁王殿下似已全然忘記舊事,許是因盛煜的緣故,態度頗為儒雅和氣。 沈嘉言栽跟頭后也乖覺了很多。 至少,沒跟從前似的見面就爭鋒瞪眼。 在魏鸞行禮拜見時,她甚至頗客氣地笑了笑,關懷盛家眾人的近況,甚至還提到了盛月容的婚事,說屆時必會送去賀禮——仿佛已徹底忘了從前對那位傻姑娘的算計利用。兩人駐足說話,梁王也不著急,撐著傘陪在旁邊,遠遠瞧著,似頗為熱絡。 章氏宮里的人瞧見,暗自嗤之以鼻。 魏鸞既知盛煜跟章氏的搏命深仇,樂得拉上梁王夫婦一道擋箭,也不嫌累,站著說了好半天的話才辭別而去。宮廊深長,魏鸞是個身無誥命的臣婦,沒資格跟沈嘉言似的在宮里撐傘遮陰,一路走出來,差點熱暈過去。 回到曲園后,喝了半碗解暑湯,整個人便倒在榻上,再也懶得起來。 染冬見狀,忙著給她扇冰納涼,揉腳捶腿。 春嬤嬤獨自在曲園守了許久,生怕魏鸞在往返朗州的途中出事,一日三趟地往南朱閣跑,從那邊的仆婦嘴里打探消息。如今魏鸞安然歸來,自是喜不自勝,昨晚備了桌豐盛的接風宴,今晚再接再厲,按著魏鸞的口味做了滿桌佳肴,吃得魏鸞心滿意足。 晚飯過后,又登上涼臺,同春嬤嬤、染冬等人圍坐,納涼喝幾杯果酒。 臨睡前在浴桶里泡會兒,比之路途艱辛,舒服極了。 待次日睡醒時,旅途奔波和冒暑入宮的疲憊已盡數消退。 魏鸞遂薄妝整衣,去西府給長輩問安。 …… 從曲園通向西府的那道拱門進去,離得最近的是盛聞天夫婦的住處。 盛聞天在御前當值,大清早就已走了,魏鸞過去時,屋里唯有游氏對鏡梳妝,正準備去盛老夫人那里問安。炎熱的盛夏,便是在清晨也頗為悶熱,魏鸞就算躲在染冬撐著的涼傘下,一路走來,身上也覺熱氣騰騰的。 結果才見著婆母,便碰上了張冷冰冰的臉。 ——被寒冬臘月的風吹過似的。 魏鸞因盛煜的關系,沒少在這位婆母跟前吃冷落,日子久了,也摸出了門道。 游氏在盛家的地位其實有些尷尬。論出身,她的家底比長房的慕氏要好,論丈夫的出息,盛聞天也比其兄官位高、得盛寵,但只因序齒為次,加上頭頂有個頗得兒孫敬重的盛老夫人,盛府的管家之權一直都在慕氏婆媳手里,游氏在長嫂跟前總得退讓三分。 好容易娶了個兒媳,卻因長子在外為官,帶到身邊照料孩子去了。 這便罷了,偏偏盛聞天還抱回了個外室子,且盛煜位高權重,極難拿捏。 游氏算來也是出身不錯,丈夫兒子皆成器,也抱了孫子,該享享被兒孫捧著的清福了,可惜往上壓了婆母長嫂,往下,中意的兒媳難以在跟前侍奉,倒是盛煜娶的魏鸞安安穩穩住在曲園,三天兩頭地往眼睛里鉆,提醒那位外室子的存在。 游氏尋常窩火,但凡抓到把柄,定會趁機發作。 奈何魏鸞在宮里久經歷練,應付她游刃有余。 婆媳倆就這樣耗著,次數多了,魏鸞反而覺得這婆母當得有些憋屈,旋即慶幸當初嫁給盛煜的決定——游氏撐死了就是色厲內荏,并不能真拿婆母的款來壓她,若換了是在東宮,章太后和章皇后那兩座大山壓下來,便是鋼筋鐵骨都扛不住。 這樣想著,魏鸞即便瞧見那張冷臉,也無動于衷。 因猜得到緣故,也沒自討無趣地詢問。 婆媳倆就這樣沉默著走向樂壽堂。 到得盛老夫人的地盤,氣氛卻霎時熱鬧,長房的慕氏婆媳都已到了,便連盛月容都貪戀在府里的日子,早早地來祖母處問安。待魏鸞進去,盛老夫人笑瞇瞇地招呼,當著旁人并沒提魏鸞去朗州的事,只夸敬國公府前日送來的好茶。 待寒暄畢,魏鸞問起盛明修的事。 游氏聞言皺眉,盛老夫人倒是笑容和煦,說盛明修走前留了封書信,欲去京外游歷。他年已十六,自幼習武,原就是該出去闖闖的年紀,盛聞天得知后并未多說,讓魏鸞不必擔心。 這般態度讓魏鸞放心不少,遂守在曲園,靜候她的夫君歸來。 到得七月底,盛煜那邊果真有了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老盛:身為男主,我就只配露個名字?? 第89章 狹路 時氣臨近處暑, 悶了整個夏日的暑熱漸漸消退。昨晚連著兩場雷雨, 半夜里霹靂雷聲將無數人驚醒,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時,天地間盡是雨點砸在檐頭晚上的的噼啪聲,吵得人難以入眠。待清晨推窗,卻是滿目碧翠,清涼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