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沈嘉言心里咚咚亂跳起來。 她之所以如此行事,原是周密計劃過的——曲園防范周密,不易下手, 在外就容易得多。獒犬之兇猛不亞于虎狼,即便行兇傷人,也是魏鸞跟別家的恩怨。她只消趁亂解決了銀鵲一家,便再無線索。等盛煜辦完差事回京,想查也晚了。 屆時魏鸞容貌毀去,她這些年的積怨皆可出盡,往后也無需再糾纏此事,一勞永逸。 所有的安排都天衣無縫。 可誰知道魏鸞竟有本事全身而退? 如今就連銀鵲的家人都失了蹤跡…… 沈嘉言不敢往下想,只吩咐謹鳶多派些人手去找,務必將尾巴收拾干凈。主仆倆商量罷,謹鳶才要出門,卻見梁王身旁的嬤嬤匆匆走來,進了屋恭敬行禮道:“殿下請王妃到中和堂去一趟,請謹鳶姑娘陪王妃同去?!?/br> 沈嘉言眉頭微動,“是誰來了?” “是玄鏡司的盛統領和盛少夫人?!?/br> 這倆名字入耳,沈嘉言只覺眼前一黑,身子輕晃了晃,被謹鳶匆忙扶住。 …… 中和堂里,梁王與盛煜夫婦分賓主而坐。 梁王周令躬雖不似周令淵集萬千尊榮于一身,有外柔內剛的淑妃在宮里照應,也頗得永穆帝欣賞。且他的外祖是前朝名儒,與時從道等人交情匪淺,耳濡目染之下,身上頗有儒雅溫文之氣。 因近來興國公的事算是兩位相爺跟玄鏡司合力促成,梁王對盛煜也頗熱情客氣,親自將夫妻倆陪入廳中奉茶。聽聞是魏鸞有事想見梁王妃,沒問緣由便命人去請,留出側廳供二人單獨說話。 側廳寬敞,魏鸞帶了染冬在側,沈嘉言則由謹鳶陪伴。 勉強堆砌的笑容在門扇關上的那瞬間收盡,沈嘉言瞥了眼魏鸞,沉默著走到最里面,才道:“久聞盛統領性子冷傲,不怎么結交朝臣,亦少與王侯公卿來往,今日倒是稀客。怎么連你都帶來了?” “我為何來,王妃難道不清楚?” 沈嘉言淡聲道:“你的心思向來藏得深,我怎知道?!闭f著話,端然坐入椅中。 這便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魏鸞哂笑,朝染冬遞個眼色。 染冬腳踩風火似的,抬步上前,取出個瓷盒和兩卷紙箋放在桌上。 魏鸞挨個拆了給沈嘉言看,“我不知你為何恨我至此,但刀都砍到了脖子,自然不能白挨。這是銀鵲受命往我身上貼的膏藥。這些是口供,有銀鵲的家人,也有奉命辦事的那幾位,緊趕著問出來的。這幾張是他們的畫像,不知王妃可認識?” 說著話,將那口供晃了晃。 沈嘉言攥緊了手,掌心汗透,心里卻一片冰涼。 她不認得那些畫像,但旁邊謹鳶臉色驟變,顯然魏鸞所言屬實。 人證物證都落到了對方手里,抵賴已然無用,事情轉向最壞的地步,也只能竭力應付。她強自鎮定,起身道:“你待如何?” “謹鳶交給我處置,你跪地賠罪?!?/br> “放肆!”沈嘉言大怒,“我是王妃,怎可向你行禮!” “皇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魏鸞目光驟然鋒銳,知道沈嘉言不死心,徑直道:“天子腳下害人性命,將手伸到玄鏡司統領的后宅,居心叵測,這事若讓梁王殿下知道,想必會驚訝于王妃的膽氣?!?/br> 沈嘉言死撐,“殿下絕不會讓我朝你跪地行禮?!?/br> “既如此,那就讓梁王殿下裁決?!币娚蚣窝阅樕⒆?,魏鸞眸色更冷:“或者你若自恃如今身份尊貴,連梁王都奈何不了你,咱們就進宮分辯?;噬暇盼逯?,總能決斷此事?!?/br> 此言一出,沈嘉言那里還坐得住,遽然起身。 若事情只是鬧到梁王跟前,兩人畢竟有夫妻情分,哪怕梁王為此生氣,往后仍能轉圜哄好。永穆帝卻是天子之尊,淑妃當初挑中她,一則是為籠絡沈相,再則是為她的出眾才情和溫婉行事,若那兩位得知此事,沈嘉言絕對無力化解。 而魏鸞自幼出入宮廷,想求見永穆帝,并非難事。 沈嘉言哪敢任由她胡鬧,忙咬牙得:“魏鸞,你敢!” “不妨試試?!蔽蝴[懶得跟她廢話,說罷便欲轉身。 沈嘉言大驚,慌忙伸手將她拽住。 這一拽之間,心虛與懼怕泄露殆盡,比多少言語逼迫都管用。 魏鸞用力將她的手甩開,接過染冬遞來的錦帕擦擦衣袖,斷然道:“兩條路,自己選!” 語氣冷硬,不給半分商量的余地。 沈嘉言鐵青著臉,伸手怒指魏鸞,天人交戰。好半晌,她的手臂才無力地垂下去,看了眼身后驚慌無措地謹鳶。這是她自幼相伴的侍女,可事到如今……沈嘉言心頭劇痛,不敢再看她,低聲道:“謹鳶,我對不住你?!?/br> 謹鳶自知在劫難逃,噗通跪在地上。 沈嘉言凄然閉目,顫聲道:“滿意了?” “王妃還沒行禮賠罪?!蔽蝴[冷淡袖手。 沈嘉言怒火攻心,盯著魏鸞,臉上血色一分分褪盡。 貴為王妃,是能與公主平起平坐的身份,行動關乎皇家顏面,斷沒有給魏鸞跪地賠罪的道理。魏鸞此舉著實顛倒尊卑,若請梁王或永穆帝裁斷,絕不可能放任如此??扇粽骠[到那般地步,魏鸞不過因怒極胡鬧而被責備幾句,她卻要付出太多。 沈嘉言心里糾纏撕扯,許久,她往后退了兩步,緩緩跪地。 “是我存心不正,咎由自取,請你寬恕這次?!倍潭痰囊痪湓?,每個字都有千鈞之重,因屈辱而生的熱意令臉上泛紅,因憤恨而生的寒意卻讓人四肢冰涼,她的臉上青白交雜,就那么抬頭,死死盯著魏鸞。 魏鸞未料她會真的下跪。 那一瞬,驚愕之余,魏鸞也終于篤定這王妃之位在沈嘉言心里的分量?;始彝x、尊卑倫常在她的眼里,不及身為王妃的尊榮和沈家前程,這才是她最看重的東西。而往往一個人最看重的,便是她的軟肋、死xue。 沈嘉言既已動了殺念,言和無用,她只能緊掐死xue。 魏鸞微微躬身,姿態是居高臨下的警告。 “記住今日的事,往后少打我的主意。我雖遭了挫折,卻絕不任人揉搓!今日這一跪,并非跪我,是跪你舍不下的尊榮。我夫君畢竟是御前重臣,梁王也是明理之人,若不想傷及你的王妃尊榮和沈家前程,往后便安分些!” 說罷,理袖起身,帶了染冬慢慢往外走。 剩下沈嘉言跪在冷硬地面,僵得如同石塑。 …… 正廳里,周令躬跟盛煜正喝茶說話。 見魏鸞出來時身旁只有染冬,周令躬有些疑惑地瞧她身后,卻沒說什么。 過了片刻,沈嘉言才同謹鳶出來,神情僵冷。 盛煜眼光何等老辣,瞧著沈嘉言出入前后迥異的姿態,便知方才側廳里魏鸞并未留情。遂起身道:“叨擾殿下好半天,既然事情已了,盛某就此告辭?!闭f完,目光又落到沈嘉言的身上,“有勞王妃?!?/br> 言語寡淡,眼神卻是鋒銳微沉的,當著梁王的面也不掩警告。 那神情之中甚至有幾分冷淡嫌惡。 沈嘉言余怒未平,撞上那目光,只覺渾身被針扎似的。 數年傾慕,謹慎珍藏,那些隱秘的心事曾如蜜糖甘甜,此刻卻被踩在腳下肆意踐踏,狼狽不堪。她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地意識到,過去的輾轉反側、癡心妄想,皆是她一廂情愿。盛煜在她心中是高嶺之上不可攀折的清寒月光,但在盛煜心里,她或許什么都不是。 所有深藏的情思,不過是她一人演繹的可笑故事。 可悲的是她竟信以為真! 少女時的心事遽然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沈嘉言在極度的驚慌、憤怒、屈辱過后,反而冷靜下來,死死捏著手指,站在周令躬身側,面無表情地道:“盛統領客氣?!币娢蝴[抬眉看過來,似在提醒,又咬牙吩咐,“謹鳶,替我送盛少夫人?!?/br> 這一送,便是有去無回。 謹鳶又是害怕,又是不舍,紅著眼低頭道:“是,王妃?!?/br> 魏鸞沒再多逗留,朝梁王行禮辭別,盛煜亦拱手為禮,而后攬著魏鸞肩膀緩步離開。 眾目睽睽下,相擁而行的姿勢甚是親密。 直到兩人走遠,周令躬的客氣笑意才收斂殆盡。 “盛煜這回去辦興國公,昨日才剛回京,今早就登門造訪,我還當是為朝堂的事,卻原來是為了魏鸞?!彼粗蚣窝?,神情不悅,“看魏鸞那樣子,自是來算賬找晦氣,你先招惹她的?” “是妾身莽撞?!鄙蚣窝缘吐?。 周令躬壓著不滿,皺眉責備道:“我知道,因玉容的關系,你跟長寧和魏鸞都不太對付。但那是在閨中,如今進了王府,就該有王妃的樣子,分得清輕重緩急!盛煜深得父皇寵信,我都要避讓三分,他是對付章家的利劍,咱們該籠絡才是?!?/br> “妾身明白?!?/br> “我的意思是——”周令躬神色稍肅,皺眉道:“往后寧可委屈些,別去招惹魏鸞,我可不是太子,為個女人得罪玄鏡司,不值得!今日我已應付了盛煜,若有下次,絕不姑息?;厝ズ煤孟胂胪蹂撊绾涡惺?,該如何cao持內闈,而非徒惹事端!” 說罷,沉著臉拂袖而去。 沈嘉言愕然,眼睜睜看著他疾步遠去。 她自嫁入梁王府,夫妻感情便頗融洽,既因她祖父沈相在朝堂的位置,也因周令躬對她有幾分情意。相識以來,這是周令躬頭一回給她臉色看。所謂為個女人得罪玄鏡司不值得,究竟是魏鸞不值得,還是她不值得? 沈嘉言捏不準。 但她卻明白,周令躬今日絲毫沒打算維護她。 從前她礙于東宮權勢,不便與魏鸞硬碰硬??扇缃衲?? 生于皇室,天潢貴胄,堂堂梁王殿下,竟會對一位四品朝臣退讓到這個地步! 沈嘉言胸口憋得像要爆炸,拖著僵硬的腿腳回到住處,屏退侍從,將屋里砸了個天翻地覆后,才陰沉著臉停手。目光環視,是雕梁畫棟,金鼎玉器,僅次于皇宮的尊榮之地,亦有權柄在握??山袢?,她身為府中主母,卻被逼得跪地行禮,威儀盡失。 原來,這就是她苦心求得的梁王妃? 作者有話要說: 沈嘉言:撿了把閃閃發光的刀,卻發現刀是鈍的,so sad 梁王:重劍無鋒,誰讓你拿防具去害人 第43章 后悔 梁王府外, 魏鸞這會兒倒是神清氣爽。 美中不足的是盛煜被玄鏡司的徐晦半道劫走了, 說是為章經的事—— 年初明月樓的那樁案子,章經落了個行兇殺人的嫌疑,被羈押在玄鏡司。盛煜知道背后的隱情,當然不會真的按殺人罪名處置章經,只是當時先忙著跟永穆帝逼迫章家,后又奉命去隴州辦差, 一拖就是整月。 惹禍精章經也就在獄中關到了如今。 也不知是盛煜疏忽忘了, 還是記恨章經先前的言語無狀, 有意教訓他。 章家的人見天來玄鏡司門口晃,因盛煜和趙峻都不在, 徐晦已硬著頭皮頂了好些天。如今盛煜既已回來, 這會兒章家的再度登門, 徐晦便忙來請盛煜。 盛煜仿佛終于想起牢里還關著個目中無人的倒霉蛋,倒沒耽擱,先去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