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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廣和立在鳳宮殿后茫茫云海深處,對著那條通往三十三煉獄的通道,望向沖天翻卷如同被人一劍斬斷成兩半的黑色浪潮。黑色浪潮下,中間分開一條黑黢黢的道路,暗無天日,足可以通行千軍萬馬。三千年前囚禁的酸楚,透過那黑浪白沫,席卷而來。 南廣和默然良久。 最后,嗤了一聲。 第145章 黑海3 葉慕辰自后趕來, 腳步聲鐸鐸。 南廣和倏然回頭一笑,朝葉慕辰笑道:“陵光,這條路, 你要不要隨吾一道走過去?” 葉慕辰不知他話中所指。但他歷來都是無論眼前這人說了什么, 都會奉如鈞令。因此他片刻都不曾遲疑, 果決地點頭道:“殿下若想去,便一道去吧!” 南廣和長長的羽睫微顫, 主動伸出一只玉雪般的手,牽起葉慕辰。入手觸感粗糙,微有薄繭摩擦的疼癢。這疼, 這癢, 卻令他覺出莫名心安。因此他笑得有些暖,輕輕靠近葉慕辰,笑道:“如此, 便同去?” “自然同去!”葉慕辰言辭鑿鑿, 牽著他家小殿下的手,昂首闊步朝那條黑色通道走去。玄衣依然掛在腰畔, 赤膊著精壯的上身, 墨青色長發下眉目俊秀如畫。走在黑黢黢的通道內, 腳下波濤翻涌,人亦如在山海畫卷中行走。 葉慕辰從未去過煉獄,就連地府中作為殘魂游蕩的記憶他都不甚明晰。在三十三天時, 他一直跟隨于鳳帝身后, 只是那時候,鳳帝還是鳳帝, 是高居尊位言笑皆倜儻風流的十三四歲少年郎。 葉慕辰從未見過廣和狼狽的模樣。 至少從前沒有。 他第一次見廣和跌落塵埃,是于下界大隋深宮的上巳亡國夜, 彼時廣和一身紗衣臥倒于雪地中,渾身血污狼藉。心口橫插著一把劍。 再后來,便是于幻獸阿寂那碩大的圓鏡般的眼眸中,見到廣和于天宮前自剜其心,一瞬間從十三四的容貌變成滄桑中年。那人奪了他的五色琉璃心,卻轉身就走。 這許多的屈辱,他不知道廣和是如何獨自吞下去的。 就如同廣和方才在娑婆沙華林中問他,于過去的九萬七千年不聲不響守護于他身側卻愛而不得的日子,是如何度過的一般,他也很想問廣和一句,在他隕落后的三千年歲月里,廣和究竟是怎樣度過的。 那漫長的一望無垠的荒涼歲月呵,于他而言是無望深淵,腳下每一步,都有鮮血滴落。他是怎樣無望而又沉默地守護于鳳宮外,見那人于宮中開宴,聽那人與誰家小仙在銀河畔醉酒,一次次忍受崖涘與那人下棋時,那人眼中只有崖涘,從不曾一次回顧身后的他。 可是那樣的苦楚,由他一人擔下就夠了。他始終無法想象,那三千年沒有他守護的日子,在經歷那樣慘烈的從九霄青空跌落塵埃的一瞬,那一望無際無舟可渡的苦海,他那樣嬌貴風流的小殿下,是怎樣一步步地爬上來的? 于葉慕辰而言,很多事都不能細思,一想起,便心口如同被千萬根毒針扎,在麻痹后,又有痛楚緩慢復蘇,一丁一點地啃噬他的靈、他的魂。 葉慕辰不知不覺將掌心中那只柔滑的手攥緊,沉默地陪他一同走過這連通至此方天地至深至殘酷的三十三煉獄。 第一座煉獄,是冰雪。每一片雪花都在朔風中打轉,割裂肌膚,雪花深處骸骨遍地。白骨在雪谷中曝出森冷寒光,各色野獸猛禽的顱骨中失去了眼球,只剩下白雪掩埋的半個輪廓。 南廣和雙膝以下都埋沒在深雪中,垂眸笑了一聲。道:“陵光你瞧,昔日道爭之戰后,吾族的尸骸原來都叫那位扔在了這里,竟無人收尸?!?/br> 葉慕辰攥緊他的手,薄唇緊抿,分明能感受到手心中那人的指尖在不斷蜷縮,又伸展開,像是在空茫中無望地想握住什么,卻每次都只能握到比這一片空茫更空的東西。 南廣和眉目間都叫飛雪遮住了,只余下一雙清亮的絕色鳳眸。 葉慕辰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捏了捏他的手,沉聲道:“殿下,為了道而戰,是每個修行者的必經之途?!?/br> “孤知道,”南廣和嗤了一聲,隨即語聲漸轉低,漸轉為呢喃?!拔彷吷鵀樯駷橄?,歷來不染紅塵桃李花,當初卻不知為何,此方天地分成了有情與無情兩條殊途。而吾麾下眾羽族,都盡皆入了有情道。因情之一途,太過渺茫無望,惟有以極情證道,才能走到最后的歸途。所以萬年前,無情道者又稱吾等為,極情修者?!?/br> 南廣和眸光微凝,投向葉慕辰墨青色長發上的斑斑白雪,忽然輕聲問道:“陵光,你且與孤說一句實話——” 葉慕辰抬眸望他。 便聽得那人問他道:“陵光,何謂情?” 葉慕辰張口,卻卡住。毫無預兆地,雙眸陡然間赤紅,有淚滴匯聚于眸底。他倏然掉開目光,聲音里帶了些微哽咽?!暗圩稹?/br> 南廣和扯住他的手,如同藤蔓一般攀援至他赤/裸的肩頭,手指輕點那覆蓋了白雪的肌膚,如同在敲響萬古洪荒紀年的一首古老的曲子。他以那樣漫然而又雍容的聲線,一字一字清晰地問他:“陵光,為何避而不答?” 四目相對,發絲絞纏。 極近。 卻又極遠。 如同一條永遠無法泅渡的迢遞銀河,鮮明地分開了他和他。 不,即便銀河亦可泅渡,只是困于心中長達十萬年的蒼??嗪?,浪潮拍天驚起,不甘心地朝天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