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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因為撿到一個小徒弟,就入了紅塵。不僅遵循九嶷山歷代掌門的舊規,將自個兒賣給世俗皇朝當了國師,還替崖涘這個九嶷山新一代禍害,cao碎了心。 太丙道人吹了一夜的寒冷春風。 翔翥殿內,那個名喚南廣和的小殿下卻依在崖涘懷抱中,沉沉地睡了一夜。 崖涘懷中抱著那個小人兒,眉眼低垂,不聲不響地坐在床頭。雪白道袍如行云流水般,傾瀉在床側。春夜無月,獨有床榻上那個青絲鋪瀉的小人兒,渾身上下散動著淡淡青色的星光。一點點,落入掌心即消逝不見。 那些淡青色星芒偶爾頑皮地落在崖涘身畔,似乎頗有靈性,留戀地繞著他白玉冠旋轉飛舞了片刻,又試圖穿過他面上的法術,妄圖停留于他的眼角眉梢。 崖涘心下微動,以指尖虛虛捏住一枚淡青色星芒,輕輕地湊近,吹了一口氣。 恰如那年于紫曇華林,他輕輕吹了一口,帶有優曇花香味的微風便撩開了鳳華帝君一身朱紅色的華美長袍。那人回首,散漫一笑。 風華無雙呵! 浮生一世,于崖涘而言,如煙如夢又皆成幻。 鏡中花,水中月,不可拾取。 第二日,太丙道人打著哈欠,神情萎靡,于翔翥殿頂遙遙望著崖涘與南廣和二人。丹田內那個碧青色的小人兒琉璃似的,又跳腳出來,將那對沒良心的禍害唾罵了一遍又一遍。 宮門大開。幾個侍衛畢恭畢敬地對兩個禍害行禮。 崖涘低眉垂眸,如平常一般對外人視若無物,只凝視著手中牽著的韁繩。這手中的韁繩,恰如自小殿下身上生長的因果,藤曼叢生,將他牢牢困于其中。萬余年漫長的無涯的一場生,于他而言紛繁而又如此寂寞。 他垂眸,緩步牽著馬與小殿下并排走出宮門外,彎腰輕聲問了一句?!暗钕?,你可要去梅花山跑馬?” “孤今兒個不想去梅花山?!蹦蠌V和蹙起兩道秀挺的眉,抬眼烏溜溜盯著崖涘看。 十一歲的南廣和,因為常年服食迷藥的緣故,身體一直不能正常長高。比起尋常男子,自然要細瘦許多。但比起同齡女子,卻又格外纖長。 眉毛纖細而長,斜飛上挑,一雙丹鳳眼兒又似有情又似疏離,朱唇菱角一般微微嘟著。粉雕玉琢一般的人兒,介于少年與孩童之間。 與這樣漂亮的人兒對視,于崖涘而言無疑是件痛苦的事情。 他垂下眼皮,淡淡道:“如此,便去……” “崖涘,”南廣和忽然拽動他衣袖,打斷他未說完的話?!澳銕胰ブ烊复蠼智魄瓢??” 朱雀大街,就在宮門外。兩人便是牽馬走路,也不消一盞茶便到了。朱雀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曾無數次鮮活地出現在駙馬王青霄的描述里。 王青霄眉眼帶笑,繪聲繪色地與南廣和描述那條街上的花燈、米花糕、糖葫蘆,拐過巷子,便能見到當街噴火的藝人,還有飛身躍于百尺竿頭的雜耍把戲,有人當街表演空手奪白刃,也有人甜甜蜜蜜相依相偎共遮一把傘,緩緩行走于這條熱鬧的長街。 朱雀大街,染上了王青霄鮮活的面容,承載過這個青年所有對于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此言一出,崖涘與南廣和兩人突然間頓住。 兩人同時想到了一處。 眼前似乎又有王青霄神氣活現地撩起袍角,將錦袍掖在腰上,興致勃勃與他們當眾表演蹴鞠戲。有幾個膽大的太監宮娥紛紛探出頭來,瞧到精彩處,眾人齊聲喝彩。 兩人同時默了片刻。片刻后。 “崖涘……” “殿下……” 再次異口同聲開口。 南廣和詫然抬頭,隨即陰郁了一天的小臉蛋終于放晴,微微回暖。他淡笑道,“是孤想岔了。若不是崖涘,孤今日尚困于深宮,不得外出。此刻不該再得寸進尺才是?!?/br> 崖涘默然。他也是近日才知曉,因為他常不在的緣故,隋帝以病情為由,將南廣和困鎖深宮。今日是四年來,南廣和第一次跨出宮門。 出宮前,崖涘曾特地找出一件白色道袍,套在南廣和身上,輕聲念了個咒。那道袍便隨著南廣和的體量身長逐漸縮小,恰如專為他縫制的一般。 此刻南廣和一身白袍,眉目奢華,抬目望著他淡然而笑。 那笑容里,一絲溫度都無。 唯有沉甸甸的孤寂。 崖涘心下嘆息,突然伸出白玉般的手,輕輕覆在南廣和的眼前。 “別這樣看我?!毖聸宓穆曇粑⒂行┎环€?!暗钕?,你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亦是貧道眼中最可敬的友?!?/br> ……所以不是你得寸進尺,而是我無能,護不得你。不能讓你隨心所欲地痛快地活著。歡樂地,肆意地,妄為地,任性地活一場。 崖涘在心內默念道。 他聲音清冷,面容整肅,淡淡道:“你若想去,貧道便陪你一道?!?/br>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永世不得善終。 “不必了?!蹦蠌V和推開他的手,雙目直視他,截然道:“便依往年習慣,咱們去梅花山跑馬吧!難得崖涘你今日有空,孤這騎術荒廢了四年,如今也不知能不能上得馬背?!?/br> 南廣和自嘲一笑。 崖涘心下微苦,只得眼看著他腳踩馬鐙,利落地翻身上馬。纖長的少年騎在馬背上,皎皎然如一尊白玉雕就的小人兒。眉梢眼角,發絲衣袍,無一處不完美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