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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嵬說到這里,微微停頓,眼睫輕輕抖了抖,但還是繼續說道:“那一日我們到的太遲了,一整個村子,百十余口村民,有老有少,一個未能幸免。北涼人將他們殺害,將他們的尸首晾在村口的打谷場,搬走村里所有的糧食細軟,得意洋洋地準備返程?!?/br> 嚴璟的喉頭哽住,他忍不住想,如果前一夜他們,不,是崔嵬他們沒有借宿在這,這個有些閉塞的村落,是不是也會落得一樣的下場,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個沒有活口的荒村,直到某一天再有借宿的人偶然途徑,才會發現? 嚴璟忍不住握緊了拳,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手背上繃起青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后放開了手指,低聲問道:“然后呢?” 崔嵬微抬眼皮朝他看了一眼,他察覺到了嚴璟情緒的波動,卻只是又垂下眼,平靜道:“我們就將那一隊北涼人就地格殺,將他們的頭割下來,放在打谷場祭奠死去的村民,尸首扔進沙漠中央,留給餓狼啃食?!?/br> 崔嵬說完話,坐直了身體:“殿下,你可知昨夜那些人已經心生退意,我為何明知人數劣勢還要將他們盡數格殺?我們早晚會離開的,而那些北涼人但凡有一個能夠逃出生天,一定還會帶人回來報復,到時候這一個村子的人,又有誰來保護?” 嚴璟忍不住抬眼望向他,少年的雙眼明亮而堅定,安靜地與他對視:“自幼時習武起,我爹就告訴我,習武是為了守護大魏守護黎民百姓,不可恃強凌弱,不可欺辱弱小。多年以來,我劍下斬殺過不知多少人的性命,但我問心無愧?!?/br> 嚴璟盯著那雙眼,一時之間竟不知要作何回應,卻沒想到崔嵬在說完上面的話之后,似乎又思量了一下,而后又道:“所以殿下完全沒有必要為了昨夜的事情而介懷,只要問心無愧就好?!?/br> 嚴璟瞪大了眼,他后知后覺地發現,少年說前面一大段話其實只是為了最后這一句,來安慰一下自己,這讓他一時之間覺得百感交集。 他確實是為了前夜之事而困擾,或者說,不只是困擾那么簡單。他一方面因為北涼人的行動而怒不可遏,另一方面也因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結束在自己劍下而茫然,哪怕他明知那個北涼人非死不可,但依舊難以釋懷。 所以哪怕過去了有一段時間,村口的尸首也被崔嵬那些得力的手下完全清理干凈,嚴璟還是沒能完全回過神來。但他心中也清楚,這種事情,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等回了云州,又恢復往日那種平淡似水的生活時,心大如他會漸漸將這些事拋在腦后。所以方才他問出口的時候,也沒指望崔嵬會給自己多認真的回答,更沒想過這人不解回答了問題,還試圖想要開解自己,雖然看起來他并不怎么擅長這種事。 其實方才嚴璟問的時候,只是想知道,哪怕現在英勇如崔嵬,第一次殺人過后,是不是也會像自己這樣不知所措,但此刻他才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個少年,這人或許命中注定就應該是崔家的人,生來就是當將軍的命——正直且堅定,強大卻善良。 崔嵬方才那一番話幾乎盡了自己所能,他見嚴璟還怔楞著沒有反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忍不住在腦海里翻找記憶,想看看有沒有符越安慰人的例子可以供自己參考,但回想半天才發現那實在是徒勞——符越那種人什么時候會安慰人? “我也問心無愧?!眹拉Z舔了舔干澀的唇,突然開口。 話說完,他沒再看崔嵬,而是從石板上起身,半蹲在河邊就著微涼的河水洗了把臉,再起身時,覺得頭腦清明了不少,他轉過身看了一眼石板,發現崔嵬已經又躺了回去,并且這一次,合上了雙眼。 到底還是半大的少年,其實夜間的打斗對崔嵬來說其實也并不輕松,他雖然沒有受傷,但也透支了不少的體力,方才說了會話,又被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慢慢地勾起了一點睡意,也懶得再起身,干脆就著這個姿勢就這么睡了過去。 嚴璟垂眸看他,目光在他微青的眼下稍停了一瞬,最終輕輕搖了搖頭,轉過身朝著村子里走去。 大概是商議出了結果,前一夜又實在倉促,各家都有各自的狼藉需要處理,匯聚在村口的村民們已經散去了大半,讓原本有些喧囂的村子重新安靜下來。嚴璟向前走了幾步,便看見了守在院門口的侍衛,忍不住朝院內望了一眼,低聲問道:“如何?” 侍衛抱拳拱手,先施禮,而后才回道:“方才村里的幾位老人商議了一下,而后大家一起在院里搭了一個簡單的靈堂,先將尸首簡單收斂,待備齊了棺木,再行下葬?!?/br> “嗯,也好?!眹拉Z對這種事其實并不怎么清楚,但既然是村里的人商議的,想來是沒什么問題的,“回村長家?!?/br> 侍衛沒有異議,立刻跟上了嚴璟的腳步。 村長一家人都是手腳利落的,前夜留下的凌亂這一會的功夫都已經收拾一新,看起來與前日他們到達的時候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嚴璟方一進院子,就看見虎子正呆愣愣地坐在屋門口,抱著膝蓋不知道在想什么,與前夜坐在這里與崔嵬一起開開心心看月亮的小孩判若兩人。 嚴璟回頭看了侍衛一眼,眼帶疑惑,侍衛立刻低聲解釋道:“這村子不大,所以家家戶戶的關系都不錯,同齡的孩子尤其整日里結伴玩耍,村口那家那個半大的孩子就是虎子的玩伴之一,方才雖然沒有直接叫他去瞧,但這么大的孩子,已經什么都明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