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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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示意丫鬟掩門出去,這才在他對首落坐。 屋里有些靜,是那種讓人不能自如的靜。靖王雙手覆在膝上,端坐道:“這些年怎么樣?早幾年那次去看你們,聽你說風濕痛,治斷根了不曾?” “這種病癥,哪里能有斷根的?能好轉就不錯了?!鄙蚍蛉丝嘈χ?,又緩緩抬頭,“你呢?常聽說你又是箭傷又是刀傷,這些年必然吃了很多苦?!?/br> 靖王嗨了一聲,笑著擺擺手:“行軍打仗,哪里能有不掛彩的?我算幸運,小鶯醫術好,人也細心,照顧得很好,我每次都是所有人里恢復得最快的?!?/br> 沈夫人澀然揚唇:“那就好?!?/br> 她靜坐了會兒,又道:“你是不是怨我?” 靖王抬頭。 她十指緊蜷:“你吃苦的時候我卻沒在身邊照顧你,你不怨我嗎?” 靖王扶杯良久,抻身道:“十幾年戎馬生涯,家破人亡,幾番瀕死,也有不少次信念全無的時刻,確實多虧了小鶯不辭勞苦,與我同生共死,才有如今。 “沒有他們母子,我恐怕也早撐不到今日。 “——不過你帶著兩個孩子也不容易,總之大家能平平安安地,也是好事?!?/br> 他低頭啜了口茶,放下道:“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br> 第025章 我不負她 沈夫人臉色泛白。半日笑道:“我那時也是年輕不懂事。早知道如今仍得共侍一夫,當時我就該帶著孩子跟你過來。也不至于,到如今不光那點結發夫妻的情份沒了,連兩個兒子都沒得到過你半點栽培?!?/br> 靖王望她片刻,說道:“你嘴里擔心我怨你,實際上卻是你在怨我?!?/br> “你要這么認為,又有何不可呢?”沈夫人道。 靖王無言半晌,才緩緩開口:“是我對不起你們?!?/br> “十七年光陰,也不是一句對不起能抹平的?!鄙蚍蛉送?,眼里已有了淚光。 “我知道,”靖王點頭,“你們吃了很多苦,我沒有盡到為人夫的責任,也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你為晏家,為我,付出了很多,如果不是我,你或許會像存睿媳婦兒一樣,即便遇上戰亂也能太太平平地過來,馳哥兒也不會在月子里就落下這病根。 “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們晏家對不起你們,從今往后,我自當好生待你,也好生待兩個兒子?!?/br> “是怎么個好法?” “我已經請奏皇上,讓你當正妃。小鶯通情達理,這是她自己提出來的。就連沈家,我也已經跟皇上提過,請他在沈家子弟里挑選博學之材為國效力?!?/br> “那我們的兒子呢?他們能有什么?” 靖王道:“他們是靖王府的大爺二爺,該他們有的,自然絕不會缺。弘哥兒雖武學不精,但在沈家學有所成,當可入仕途。 “存睿的獨子如今在禮部任員外郎,我讓弘哥兒進六部任個六七品職,也不會有問題。來日他兢兢業業,再有我替他掌著,定然會有錦繡前程。 “馳哥兒還小,身體又不好,倒可養上兩年再說?!?/br> “這也就是說,你當真是打算把爵位傳給衡哥兒?” 靖王蹙眉,半刻道:“我以為這是我們早就說好了的?!?/br> 沈夫人輕哂?!翱晌乙詾槟悴⒉皇钦娴倪@么堅決?!?/br> 靖王眉頭皺得更緊了點:“你和小鶯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也為我付出了很多,別說當年給我們主婚的是當今圣上,司儀是當今太師,照著我與她這些年相濡以沫,我也必須給她尊重。你為正妃,那世子之位就傳給衡哥兒,這也合情合理?!?/br> “那你就忍心讓你虧待了十七年的嫡長子來日連你的家業都不能繼承?你別忘了,當初他出生時,你有多么喜愛他!那是你的長子!” 沈夫人顫著聲音,“當年的分離并非我的過錯,我盡我所有的力量保全你們晏家,他跟我受了那么多年苦,沈家雖是我娘家,也終究是娘家! “我們處處克制地過了十七年,我忍受著諸般煎熬,你卻僅拿一個正妃之位來搪塞我? “難道這個靖王妃不是我應得的嗎?怎么就成了你們的施舍?!” “這不是施舍!”靖王沉氣。他緩聲道:“不是施合,是尊重你。只是我若全給了你們,那我就負了小鶯。 “你若硬要讓弘哥兒當世子,那你就任側妃?讓小鶯當王妃?當年的分離不是你的過錯,可有兩房妻室也不是我的過錯,我著人四處尋找你們,得來的消息無一不是你們已經落難。 “我在失去妻兒之后再娶,想來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罪過。 “小鶯善良又通情理,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她愿意與你和平共處,是因為我,我與她十四年夫妻情份,無數次性命交關,都是她陪著我熬過來的。 “你帶著孩子逃亡奔波,她也跟著我在戰地流連,并且是前后十幾年! “馳哥兒是因為我而落下了病根,可是,她也因為跟著我東奔西走而多年來懷不上身孕,這表示很可能這輩子她都只有衡哥兒一個孩子,你說,正妃和世子之位你們全占了,她還能有什么?” 他頓了頓,接著道:“她肯如此,是因為我,也是因為割舍不下這十幾年的情份。你也不愿為側室,難道她就愿意么? “你們各自都有兒子了,將來都有盼頭,各自過日子,不好嗎?過不了幾年孩子們也都會開枝散葉,還爭什么呢?” “我若不爭,那我失去的十七年光陰怎么辦?”沈夫人道。 “我去接過你,是你不來?!?/br> “你都已經撇下我另娶了,我為何要來?” 靖王深吸氣,凝眉不再言語。 沈夫人看他半晌,也默默垂首,攥緊著手心。 “你從前并不這樣不講理?!本竿醯?。 “還不是因為你!” 沈夫人猛地抬頭瞪視著,但燈光下的男人即使坐著,也如泰山在前,巍峨凜然,令她不覺收了氣勢。 “我承認我對不起你們,但小鶯母子不欠你們的。更何況我們已經有言在先,你不應該出爾反爾?!?/br> 靖王撐膝起身,“就說到這里吧,你也趕了多日路,且好好歇息。暫且內務還由小鶯來管,等回了王府,你若是身子吃得消,可與她一道管家?!?/br> 沈夫人望著他背影:“便是我不給弘哥兒爭世子,那你是否也要學人家在兩房之間雨露均沾?” 靖王定立片刻,轉身道:“我們晏家沒有無故三妻四妾的習氣,如今這么樣,不過是我想對你們都有個妥善的安排。 “你既然認定自己是晏家的宗婦,那我且問你,你之前拿頭鍪的事來作文章要挾我,可覺得合適?” 沈夫人神情微頓。 “你出身世家,又已為人母,該當注重行止,而你不但拿頭鍪之事來撒潑,甚至還鬧出尋死的荒唐之事,不說我們晏家能不能容許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宗婦,就說說你們沈家,你們家能容忍嗎?事情傳出去,孩子們還要不要臉面?” “我也是為了弘哥兒!” “知道你是為了他。但如今眼目下,你卻還在跟小鶯爭寵?!本竿醯?,“小鶯對我情深意重,衡哥兒也為皇上所喜歡,他們若是撂挑子離開,也會過得不錯。 “可她到底沒撇下我,自然我也不能負她。你若不肯接受,當初就不該來。 “頭鍪的事我不追究了,尋死覓活的事我也不說了,你身體也不好,往后就在王府安心靜養,有事我會來,沒什么事情,不會去打擾你的?!?/br> 第026章 真不公平 沈夫人笑起來。 別過臉來的當口,笑容止?。骸斑@么說來,我這個正妃也不過是個虛名?!?/br> 靖王望著前方,說道:“你們都沒錯,錯的是我不該存在??上也荒馨炎约号蓛砂?,就是劈了,也不頂用,否則的話,我又何至于如此? “我與你有結發之情,我也不是那忘恩負義之徒,你放心,我會盡到責任的?!?/br> 沈夫人咬唇瞪著他,抓起手旁一只軟枕砸向他后背! 靖王下意識閃避了一下,卻沒回頭,也沒說什么,抬步走了。 沈夫人坐在原處,長久坐了一陣,方深深抽了一口氣,抬袖拭了把眼淚。 靖王前腳出了院子,晏衡跟著也自小花圃陰影里走了出來。 循原路回到房里,阿蠻開門讓他進內:“怎么樣?” 他沒吭聲,將外頭的深色衣裳解下來,坐在桌旁出起了神。 心情還是激蕩的,先前屋里的對話一字未落被他聽進耳里,靖王實實在在地把他的態度擺給了沈氏,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要知道他前世里因為母親的死怨了他二十幾年,無良男人的印象已經在他腦海里根深蒂固。 但方才他可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沒有想到,那個他不齒了多年的男人也沒那么糟糕透頂。 可既然如此,又為什么剛剛回到京師,林夫人就死了?且正妃之位與世子爵位也全都落到了沈氏母子手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來,前世里沈氏母子里最先死的是沈氏。五年后的冬天,沒等到晏衡有能力對她下手時她便已因疾而終。 當然,前世晏衡里并沒有懷疑過林夫人的死因,因為一切看上去都太像是她自盡了。 因而他怨氣一半投放在靖王身上,一半則暗暗地給了撇下他而“獨自了斷”的母親。 對沈氏母子,他自然也是有恨過的,如果不是他們,母親的存在便不會受到威脅,他也不必一夕之間如此狼狽。 但終究他沒有想過殺他們泄恨,沈氏的死他除去冷哼了幾聲,并未因此感到多么暢快,或者揚眉吐氣。 沈氏死后也不過五六年時間,靖王也染了疾,康靖十三年春也遞交了折子,告病致仕。 他養病的那三年里,才是晏衡與晏弘晏馳暗斗你死我活到的幾年。 沈氏在誥封之后不久,晏弘被欽封為靖王世子。 十一歲,且未曾探知過人間險惡的晏衡尚且沉浸在母親何故會被父親送出京師的迷惑里,他并未曾覺得這件事有多么重要,連母親都沒有了,那個時候誰還會有心思去想爵位該歸誰呢? 若不是后來他接連遭遇的事情里都有晏家兄弟出手的痕跡,他又怎么會想到他們竟然連他都容不下? 康靖三年,也就是林夫人過世翌年,靖王奉旨去西南辦差期間,沈氏也病了一場,晏弘自沈氏日常養身的燕窩里查出砒霜,嚴審下人們無果,接而發動內宅大搜索,最終在他晏衡柜子里搜出來一瓶用剩了的砒霜。 康靖四年,林夫人祭日,他與那兄弟倆奉靖之命去寺里祈福超度,半夜里晏弘喚他出來說話,話沒出口,晏弘便昏倒在地,并滾下山坡,同來一眾人全部指證是他推了晏弘下去。 康靖五年,沈氏重病,忽一日喚他進內,他有前車之鑒,提防未去。 隔年沈氏病危,晏弘喚他前去正在外督營的靖王處報訊,他這才去了,靖王指揮完了那場校練才回來,回來后沈氏死了,未曾見上靖王最后一面,晏弘卻賴上他晏衡。 晏衡在任親軍衛副指揮使的時候被陷害入了大理寺天牢,那會兒他才知道,原來陷害他的不是別人,而是晏弘。 獄中晏弘像個瘋子一樣捉著他的衣襟控訴他如何害死了沈氏,讓他這輩子失去了最為敬愛之人,揚言要將他挫骨揚灰,這才讓他知道,原來晏弘是真的認為他故意害得沈夫人死都見不上靖王。 原來一個處心積慮陷害同父異母弟弟、并恨不能將他除之后快的卑鄙小人,也會有那么強烈真摯的情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