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杜書瑤用的是肯定句。 日蝕幾乎是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就立刻跪在地上, 惶惶地解釋,“只是……只是為了感謝王妃為奴與于將軍結怨,并無他意……” 他自己說了自己都不信,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而且先前王妃錯認了他,靠在他懷里的事情都還沒過。杜書瑤沒說話呢,他就立刻將佩劍摘下來,雙膝跪地,躬身將佩劍奉上,“請王妃賜死?!?/br> 杜書瑤“哎”地嘆了口氣,隔著個窗子又看了他好幾眼,這才說道,“若真是感謝之物,這簪子上卻刻的鴛鴦,總說不過去?!?/br> 日蝕只是將佩劍舉高,又說了一句,“請王妃賜死?!?/br> 杜書瑤卻像沒聽到一樣,繼續說,“你抬頭看著我,若是我沒有理解錯,你可是心悅于我?” 日蝕咽了口口水,抬頭看向杜書瑤,杜書瑤眼神真摯,不帶任何的輕蔑和嘲諷,哪怕他只是個死士,是一輩子在幽暗中上不得臺面的卑微奴隸。 這就是泰平王妃,也是日蝕不受自己控制傾慕著的人,他一生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好像在她眼中,無論是奴婢還是高官,都是站在一個位置上。 就好像……人人都是平等的。 日蝕覺得自己哪怕是想起這句話,都會覺得荒謬,可是他卻真的遇見了這樣的人,現在這個人,又變成了他的主人。 沒有人能夠知道,日蝕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踩著同伴的尸體,一生被灌輸的思想就是忠于主人,除此之外,不能有任何的個人感情,他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是殺戮的工具。 可這樣的他,卻也會被人直視,甚至珍視,甚至不惜為了他去開罪一個赫赫威名的將軍,那代表的可是一個氏族,是皇后母族一脈。 日蝕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無法訴說的驚濤駭浪,這讓他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被剝奪所有,不是一個行尸走rou,他是活著的。 而現在,他全心傾慕,恨不能掏出心肺奉送的人,正在輕聲地問他,“你是否心悅于我”。 便是萬死,他怎能回避? “是?!比瘴g抬眼看著杜書瑤,一字一句地說道,“奴心悅王妃,大逆不道,請王妃賜死?!?/br> 杜書瑤輕輕地吁出一口氣,又說道,“你快起來,先起來再說話,” 杜書瑤手中轉著簪子,看著日蝕起身,卻垂頭不敢與她對視。杜書瑤輕咳了一下,斟酌著語句說道,“我知道你心悅于我,很……很歡喜?!?/br> 日蝕劇烈地哆嗦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著杜書瑤,仿佛她說出了這世界上最最最荒謬的話。怎么會,怎么可能的,這世界上怎么會有人因為他這等賤奴的喜歡而歡喜? 杜書瑤認真地看著他,不閃不避,但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將日蝕的幻想打碎。 “我雖歡喜,卻不能接受?!倍艜幷f,“簪子貴重,你月俸不多,這肯定花了不少錢,你且收回去,待來日遇見真正合適的姑娘,再送與她成就美事?!?/br> 杜書瑤說著,將那玉簪遞出去,日蝕卻面色煞白,沒有馬上收回,而是說道,“真的只是作為感謝……感謝而已?!?/br> 他從來也未曾癡心妄想過,即便是要人在簪子上刻了很簡單,簡單到難以辨認的鴛鴦,也只是抱著某種隱秘的心思,他甚至沒曾想過杜書瑤竟然看了出來。 還這么認真地回應了他的心思。 “我們沒可能?!倍艜幷f,“你知道的?!?/br> 她過幾天感覺不好就要跑路的,可不能在這種時候昏頭,沉溺什么兒女私情。她不是為愛傷痛致死的原身杜瑤,更不是為愛殉情的蓮花,情愛在她心里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所以她不可能為此牽絆住。 再說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陰謀,誰又知道日蝕不是皇帝派來測試她,甚至引她犯下滔天大罪,最終名正言順將她斬殺的誘餌呢。 杜書瑤原本是想要毀掉簪子視若無睹的,那是最穩妥的做法,就連這深夜召喚也是過火,可是她又有些不想做得太絕,如果日蝕真的只是心悅于她,她的無視和毀去簪子,對于他這種身份低微的人來說,是一輩子的打擊。 所以她才這樣直面他,好聲好氣地還回簪子。 “那我亦不能收下,”杜書瑤將簪子向前遞過去,“拿回去吧,你這般容貌能力,會遇見更好的人?!?/br> 日蝕什么都聽不進去了,杜書瑤這個好人卡發的一點作用都沒有,他眼圈通紅地接過簪子,甚至來不及行個禮,就直接掠入黑暗之中。 他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她那樣溫柔而鄭重地拒絕,沒有打殺更沒有嘲諷他,他還有什么不滿足? 可日蝕就是心痛到恨不得蜷縮起來,甚至生平第一次,開始自己厭棄,自我怨恨,為何他生來便是個卑賤的奴隸…… 杜書瑤看著飛掠而去的人影,抿了抿唇,將窗子關上。她打了個哈欠準備回去睡覺,一轉頭就碰見站在他身后,看著已經合上的窗扇的泰平王。 “哎呦!”杜書瑤嚇了一跳,“你不是睡了,什么時候醒的?像個幽靈一樣!” 她有些沒來由的心虛,自己都不知道心虛在哪里,看泰平王還是看著窗邊,伸手扳過他的臉,“看什么看,睡覺了!” 她拉著泰平王來到床邊上,把他按在床上。正要推到床里面,泰平王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問道,“什么是……心悅?” 杜書瑤哈欠打了一半憋回去,難受得眼淚汪汪,“你打聽這個干什么?” 她頓了頓又說,“你聽到我們說話了?!?/br> 泰平王不置可否,只是專注地看著杜書瑤,等著她解答。 他的幾位老師,從來沒有間斷地給他上課,現在他基本上已經和正常人差不多了,日常用詞他都懂,但是在一些特定文字的理解上,他還是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杜書瑤不覺得他有懂這個的必要,就沒有解釋。她推開他的手,又打了個哈欠,把他按在床里面,用腿壓住他的腿,手攬住他的手臂,含糊道,“你不需要知道,睡覺吧?!?/br> 她困得很,躺下卻一時半會沒有睡著,一睜眼,就見到泰平王正瞪著眼睛看著她。杜書瑤嚇了一跳,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無語道,“你干什么不睡覺,眼睛瞪得球兒似的!” 泰平王立刻閉上眼睛,甚至還翻了個身,背對著杜書瑤,屁股撅得老高,阻隔開了兩個人的距離。 杜書瑤頓時有些不適應,因為每天他們都是貼一起睡的,就算是很熱的時候,也會搭著一只腳,或者拉著點手。 泰平王這多年老夫老妻膩歪了一樣的抗拒姿勢,搞得杜書瑤怎么翻都覺得擠,于是惡狠狠地拍他屁股,“往里點,擠死了!” 泰平王就默默地貼墻邊上去了,把自己貼在墻上,只占很小很小的地方,還是背對著杜書瑤。 杜書瑤松快了,但還是睡不著,泰平王貼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個王八,杜書瑤故意翻身,動靜很大,但泰平王還是沒有反應。 杜書瑤心里哎了一聲,又故意碰到他腳,他竟然把腳縮走了! 她躺在床上呼哧呼哧了一會,怒瞪泰平王后腦勺,但是過了一會,卻默默地貼過去,從身后抱住了泰平王,問他,“你生氣啦?!?/br> 泰平王沒動,眼睛卻是睜著的,他在想問題。 他想得很專注,杜書瑤不肯告訴他,他就自己想,想不出也想。 杜書瑤大概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了,這個嫉妒心強得連魚都要咬死的狗東西,肯定是嫉妒她半夜三更和別人說話,說話的意思他還不懂,自己又不告訴他。 杜書瑤晃了晃他的肩膀,說道,“好啦好啦,我告訴你,心悅,就是喜歡的意思?!?/br> 泰平王果然轉了過來,看著杜書瑤,又問,“喜歡?” “對,”杜書瑤耐心地伸手摸他腦袋,“就像你喜歡吃rou一樣?!?/br> “他想吃你!”泰平王卻瞬間齜起牙,杜書瑤連忙按住他嘴,“他不是想要吃我那個意思!” “就像你喜歡我那樣?!倍艜師o奈只好瞎說,她沒法很確切地,深度地去給泰平王剖析男女情愛,她自己本來就一知半解。 泰平王卻突然坐起來,眉頭緊緊地擰著,齜牙道,“那不行!” 他不允許有人像他一樣每天和杜書瑤在一起! 杜書瑤連忙按住他,又拽趴下了,哼哼道,“你嫉妒心還挺強的,是不是又想把他咬死???” 泰平王沒吭聲,杜書瑤摟著他,鼻子湊近他肩頭,輕輕地碰了碰,有股藥味,她一開始很嫌棄,現在居然適應了,還覺得好聞。 “睡覺?!彼е┢酵?,就又困了,含糊道。 泰平王沒有再吭聲,但是就在杜書瑤快要睡著的時候,和她交頸鴛鴦一樣的人,突然間用低到有些繾綣的聲音說,“我心悅你?!?/br> 杜書瑤心肝兒一顫。 第41章 跑了 杜書瑤呼吸窒了片刻, 接著就覺得自己實在是病得不輕,難不成是反應太遲鈍,日蝕都走了這么久了, 她才開始上勁兒? 泰平王說完這句話之后,杜書瑤閉上眼睛放緩呼吸, 假裝自己沒有聽到, 但是很顯然泰平王不隨她的意,又說了一遍,“瑤瑤……我心悅你?!?/br> 杜書瑤假裝自己已經睡著, 甚至還輕輕地打起鼾, 又吧唧嘴轉了個身, 背對著泰平王, 心里亂得像一團塞在下水道的頭發。 但是泰平王明顯不吃她這一套,扒著她肩膀硬是把她又搬回來。他新學了這個詞, 新鮮得很,不用燙嘴似的, 扒杜書瑤的眼皮說, “瑤瑤……我心悅你!” 杜書瑤避無可避, 只好暴躁道, “知道了!” 但心里卻說, 你知道個屁的心悅。 她一把摟住泰平王的狗脖子, 將他按倒在床上,“快睡覺!一會亮天了!” 泰平王老老實實地躺了一會, 眼珠子亂轉, 在杜書瑤總算吁一口氣的時候, 又開口說道,“那瑤瑤呢?” 杜書瑤沒聽懂他這沒頭沒尾的話, 疑惑地嗯了一聲,是真的困了轉身埋在了泰平王的脖頸處,“小祖宗,好串串,睡覺吧……” 泰平王卻執著道,“那瑤瑤呢?” 杜書瑤不理他,他又說,“瑤瑤心悅誰?” 杜書瑤睜開眼,對上泰平王專注認真的眼睛,兩個人離得極近,他的樣子放大數倍地呈現在她眼中,杜書瑤不得不承認,泰平王這幅皮囊,要是真的比起來,沒人能比得過,哪里都恰好,沒有一處不相稱,她每一次自己端詳的時候,都會由衷地感嘆。 日蝕相比他這樣子,過于鋒利,大抵是因為本身是個死士的原因,很難讓人生出什么親近之心。 可泰平王不一樣,杜書瑤甚至想,如果她不知道這幅美好的皮囊里面是她相伴多年的狗子,這樣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日子,無論是誰,多么清醒,都很難不動春心。 都說皮下三寸是白骨,可誰不是沉迷于皮上三寸好顏色。 可一萬個理由抵不過一個他不是人,杜書瑤因為他水般溫柔的眼神短暫搖曳的心池,轉瞬連個漣漪也不見。 “你睡覺不睡覺,”杜書瑤面無表情,“你要是不睡,就外邊站著去?!?/br> 泰平王頓時閉上了眼睛,再不問亂七八糟的了,杜書瑤也轉了個身閉上眼睛,不過就在兩個人意識昏沉的時候,他們又像每一個相擁入睡的夜晚一樣,在彼此的臂彎中找到舒適的姿勢,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一如往常,王府里面分成兩個十分涇渭分明的狀態,一個是皇帝派來的人,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給泰平王納側妃的事宜,另一個就是杜書瑤身邊的人,正在仆隨主樣地淡定準備迎接年關的各種東西。 只有杜書瑤,她除了每天陪著泰平王去上課,去治療,去學習,但其實私下里,他們關起門將所有的婢女全都遣出去,也在偷偷地準備。 他們準備的不是年節,不是婚禮,是私奔,是逃跑。 這些日子因為采買婚禮用品,府內的賬目十分好動手腳,杜書瑤以前不插手賬目,但蓮花這個關口上死了,身邊倒也不是無人可用,三紅就很不錯,因為蓮花死前是有意培養她的。 但是杜書瑤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把賬冊攏到自己手中,沒有急著交給三紅,這樣合情合理,也方便了她和泰平王準備跑路的東西。 兩個人不打算帶很多的東西,泰平王這時候的好處就能夠看出了,是真的聽話,無論杜書瑤要做什么,他從來不遲疑地照做,還不會問動問西。 人家逃跑都是帶著包袱,那樣太容易被察覺了,而且包袱還容易遺失,所以杜書瑤就只帶錢,帶銀珠子,金珠子,都是這幾日在王府的賬冊流水中摳出來的,縫在兩個人的衣衫和腰帶里面,這朝代流行的貨幣幸好不是銀子,不是凹凸不平的金元寶金葉子,而是這一個個十分容易隱藏的小珠子。 也幸好杜書瑤曾經閑來無事,和翠翠動針線練過,現在做起這件事,還算得心應手。 她這嬌小的身材,倒是能夠扮成泰平王的仆從,只是泰平王太過俊逸,要偽裝實在是不太容易,杜書瑤在房里訓練了他幾日,泰平王只要是杜書瑤陪著他,他就覺得什么都十分有趣,哪怕杜書瑤不讓他將腰直起來走路,哪怕她弄了些頭發,半夜三更的朝著他臉上粘了扯,扯了粘,很疼。 可杜書瑤的眼睛只要是看著他,他頂多就是哼哼兩聲,不會躲也不會鬧。 杜書瑤其實做的是最壞的打算,在這漫長的十天等待中,她是真的希望皇帝那邊能夠像前幾次一樣,給她一些回應,甚至哪怕是一句安心也好,畢竟太子并非輕易能夠搬動,她并不急在一時片刻,就算皇帝跟她說要從長計議,等上個三五年,杜書瑤其實都沒有意見。 畢竟太子乃是國本,牽一發動全身,哪怕事情擺在那里,連她這個無知的后宅婦人都查出了是他謀害手足,妄圖犯上。 容不容得下他,杜書瑤也沒有私自行動,而是把所有的一切裁決都交給了皇帝,可以說是誠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