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薛慕嫻眸子輕眨,坐在貴妃榻上注視著朝自己走過來的人,視線對上的那一刻微微頷首示意。 “貴妃娘娘萬安?!眲⒓我巳嶂碜赢吂М吘吹匦辛艘欢Y。 薛慕嫻唇邊帶了點微微的淺笑,“meimei快些起來吧,今兒個也沒旁的人過來,不用拘著這些禮數的?!?/br> 她轉而望向一旁的碧心,“來人,賜座,去給宜嬪沏前兩天內務府新送的茶來?!?/br> 她話雖這么說著,但是若這茶現在才有宮人去沏,待會子必要有人受罰。遠處站著的宮女早已應對習慣了這樣的場面,提早就將茶備好,待到她說出這句話時一刻不敢怠慢地端了上來。 劉嘉宜坐在一旁的寬椅上,結果宮女遞上來的寶藍花鳥瓷杯打開蓋子輕嗅了一下,立刻露了笑意,“多謝娘娘。這新年的好茶不多,除了供給太后那邊,也就是娘娘這兒才有了,連德坤宮那位都喝不得這些,內務府的人有心了?!?/br> 站在一旁的碧心福了福身子,“娘娘說笑了,這生病之人哪里喝得了茶,喝些溫水便足矣了?!?/br> 她們只字不提溫映寒的名字,卻處處透著嘲諷。這后宮之中誰人不知,當今的皇后是空有著正宮的名頭,可這實際上執掌六宮之權的人已經是薛貴妃了。 當日皇后被下令禁足之時,皇上便一并收了她掌管六宮的權力。太后前段日子去了佛寺祈福還不曾回宮,六宮不能一日無人主持,這協理六宮的大權便落在了除皇后外位份最高的薛慕嫻這兒。說是協理,其實就是將這后宮全權交由她掌管了。 皇上剛登基半年,卻一早便免了今年的選秀。太后念及后宮不能無人,便從皇城中各個世家大族里挑選了幾位貴女,人數雖不多,但好歹各個位份都齊。 這薛家便是那些名門中官位最高的一個,因此薛慕嫻自一入宮便封為了貴妃。太后獨賜了這東西六宮中距離皇上寢殿最近的芙湘宮讓她獨居,這里面的意思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 人人都知道若是有朝一日現在的皇后被廢了,那么下一任的繼后必是出自這里的。那些做下人的向來明白該如何趨炎附勢、拜高踩低,能在深宮里待得長久得都是人精,慣會討好未來將成為主子的人。 皇后被禁足的第二天,芙湘宮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破了,明面上是賀喜貴妃獲得協理六宮之權,實際上已經將她看做了是未來皇后的人選。 眾人皆等著那一道廢后入冷宮的圣旨,可是他們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有了些消息了,最終卻只聽到了皇后落水的結局。 薛慕嫻倚在貴妃榻上,提起溫映寒心中便有幾分不悅,任誰也沒法很快接受這本就要到手的事情突然化為了泡影。不過好在自皇上落水后總共沒去看過皇后幾回,聽聞當天傳召完御醫的時候,皇上還說以后皇后的事不用回稟他了,連看都沒再去看皇后一眼??梢娀噬蠈λ卸鄥挆?。 入宮前她便對這位皇后有所耳聞,為著以后的事她還特地命人多加打聽,沒成這想里面還真是有不少的事。 當年的婚事不過是一場拒絕不了的賜婚,若沒那道圣旨恐怕她嫁的都是旁人。說起來這都怪先帝多此一舉。 人登上了后位,再不得寵也壓了她半分。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六宮的大權都到了她手里,原本就不足為懼,只要皇上對皇后的厭棄不減,她就依舊有機會。 薛慕嫻掩去眸中的不悅之色,望著手中茶杯裊裊飄升的水汽,眸子微微眨了眨,“內務府的人辦事得力?!?/br> 劉嘉宜也跟著笑了起來,絲毫沒覺察到薛慕嫻眼底的變化。 這宜嬪向來是個藏不住心思的,好在入宮的第一日便深受了家里人的教誨,教給她攀附在了貴妃身側。 后宮之中同何人交好,一貫是門學問。那些久經朝堂的老狐貍們對這里面的事一向看得清。 宜嬪看見薛慕嫻似是心情不錯的樣子,也不避諱地提起了她今早聽說的閑言碎語:“娘娘可聽說了昨兒個晚上的事?” 薛慕嫻垂著睫毛輕輕抿了口茶,不置可否。許久才淡淡開口道:“嗯,本宮略有耳聞?!?/br> 宜嬪自顧自地笑了笑,“嘖,德坤宮弄得那樣大的陣仗,咱們想不知道都難。娘娘可別怪嬪妾樂意打聽事,您說她能是多嚴重的病癥至于連夜請御醫?聽說今兒早上人就好好的了,我看分明就是沒什么事,故意裝病呢吧?!?/br> 薛慕嫻將描著寶藍花鳥的茶杯隨意放到了一旁的小桌上,“裝不裝病的,咱們也不懂藥理,反正有御醫給她瞧著?!?/br> 宜嬪笑了笑,討好了起來,“要我說啊,她這番也是白折騰,您看她這又請御醫又請皇上的,鬧了一晚上,皇上該走不還是走了嗎?說到底圣上待她也就那么回事,走走過場罷了。從前失憶前就不受人待見,這病病殃殃起來還能轉了圜不成?從這次皇上將協理六宮之權交給您咱們就能看出來,皇上還是器重您的。這往后后宮里還得是娘娘您做主?!?/br> 薛慕嫻知道她慣會說這樣的話奉承她,這樣的話她不知聽多少人說了多少遍了。纖細的胳膊微撐在一旁的軟墊上,聲音帶了幾分慵懶:“meimei說笑了,本宮也只是協理,到底不是中宮,那拿著皇后鳳印的人才是真正的六宮之主?!?/br> 劉嘉宜擺了擺手,“此番要不是她忽然落了水,皇上廢后的圣旨只怕現在早已曉諭六宮了,說起來也真是巧,早不去千荷池晚不去千荷池,偏偏那個時候去,真是便宜她了?!?/br> 薛慕嫻眸中帶了幾分冷意,她還記得那樣一個暴雨天,手底下的宮人回來稟報,說皇上已經開始寫圣旨了。她明明只差一步了。 “是皇后福大命大?!弊置嫔下牪怀鍪裁村e漏的話,從她平緩陰沉的語調中說出,便添了幾分嘲諷的意思。周圍的宮人皆垂著頭,只可惜宜嬪是個性子直沒什么心思的,聽不出她語氣間的變化。 她頭也不抬地便接話道:“若真是福大命大便也罷了,只怕是皇后自己往池子里面跳呢。她這一跳倒好,直接保住了后位?!?/br> 宜嬪這話說得極為直白,連一旁站著的碧心都倒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拿帕子掩了掩唇。好在這芙湘宮的宮人沒一個敢往外面傳閑言碎語的,這說皇后自戕的話,整個宮里也就宜嬪敢這樣不避諱地說出來。 外面的天陰沉著,淡淡的熏香縈繞在雕梁之間,連殿內都添了些許雨后的冷意。 薛慕嫻輕蹙了一雙細眉,隱隱也帶了幾分思索,“meimei這話怎講?” 宜嬪輕嘆了口氣,“娘娘您性子好,不愛多想??蓩彐罱毤毣叵胫鼇戆l生的事,總覺得這一切也太過巧合了吧?她怎的就偏偏那個時候掉進水里了?” 宜嬪高佻偏瘦,連帶著臉型也是尖長的,說起這事來連帶著手也跟著錘在了腿上,一副帶著怨氣的樣子。 薛慕嫻斂了眸子輕笑一聲,“嬪妃自戕可是重罪,不但是她自己的事,來帶著她家里也得跟著受牽連,她有那個膽子?” “娘娘,她就算不跳,照那個形勢下去家里也保不住了,到時候她幽禁冷宮一生,外頭跟著抄家,她還不如直接跳進去,興許還能暫緩了皇上的打算,您沒聽德坤宮的人說嗎,那天就是皇后特意只待了從前陪嫁的丫頭出去,根本沒帶旁人,臨到事發前還專門將她丫頭支走了?!?/br> 關于溫映寒出門只待了近身宮女一人這件事,薛慕嫻也是略有所耳聞的,原想著以她清清冷冷目中無人的性子,低調點出去是怕別人看了她的笑話,可這么一想,這劉嘉宜說得還有理。 宜嬪一看薛慕嫻也在深思了,越發覺得自己分析得在理,又跟了一句:“娘娘再往細想想,這千荷池地處那么偏遠,這個季節根本沒人往那邊去,一切甚至很可能她就是一早設計好的,安排了侍衛在旁邊等著,只等她一跳下去便救了她上來,就為這做個樣子而已。說不定連失憶都是裝的,她根本就是想博取皇上的同情!” 薛慕嫻眼睛一瞇,隨即想起了些細枝末節的事,要說她這番失憶后的行為確實反常。她當真是被她那副身居宮中,病病殃殃的樣子給蒙蔽了,還以為她跟從前一樣成不了什么氣候?,F在想來,她是不是因著家里出事而生出些什么別的心思也未可知。 事情有定論之前,還是不要打草驚蛇了為好。前朝那些事可萬不能功虧一簣了。 “meimei這話可別再往外說了?!?/br> “無事的娘娘,她個快要被廢了的皇后,自顧自都來不及呢。還能管到嬪妾這里來?” 薛慕嫻只覺這人蠢頓,不過這樣也好,這樣的人用著方便,“跟本宮說了不打緊,但若是被有心人聽了去,跑到皇上和太后那里說了meimei些什么可就不好了。本宮聽聽也就過了,那位到底還是中宮呢?!?/br> 劉嘉宜一聽頓時拿帕子輕掩了嘴唇一陣心悸,原是她嘴快了,竟沒想到這一層呢。她滿心感激,忙站起來福了福身,“多謝娘娘提點。嬪妾定謹記于心!” 薛慕嫻淡淡地勾了勾唇,抬手讓她坐了回去。細長的眼睛輕斂,捧過碧心重新沏好的茶打開杯蓋輕輕吹了吹。她眸子里閃過一絲狡黠。 “碧心,去將本宮柜子里那個錦盒拿出來?!?/br> 碧心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自家娘娘的意思,“是,奴婢這就去?!?/br> 劉嘉宜不明所以望著倚在貴妃榻上的薛慕嫻輕笑,“娘娘這是又得了什么稀奇玩意兒?” 正說著,碧心便拿著東西回來了,薛慕嫻接過錦盒,當著宜嬪的面將盒子打開,“前兩日新得了一塊美玉,看著形狀大小皆合適便命人制成了宮絳,meimei看著可還喜歡?” 那豆綠色的宮絳看起來精致漂亮,宜嬪眨了眨眼睛,“娘娘宮里的東西果真和外頭的不一樣?!?/br> 薛慕嫻微微笑了笑,“meimei喜歡,這條宮絳便贈與你了?!?/br> 宜嬪頓時欣喜,“多謝娘娘!” 兩人又說了會子話,宜嬪便告退了。 碧心望著她的背影,低頭朝薛慕嫻福了福身,低著聲音道:“這宜嬪當真是愚不可及?!?/br> 薛慕嫻輕抿了一口泛著熱氣的茶水,“用著順手就好?!?/br> 過兩日就是十五了,她倒要看看那皇后的失憶之癥究竟是真的還是裝的。 …… 這陣子溫差大,白日暖,早晚涼。 午后的斜陽終是沒能透過厚厚的云層照射在地面上,院子里的梧桐樹枝帶著點雨后仍未散去的潮意,在無風的日子里直凜凜地挺立著,不見一點樹影晃動的飄搖。 云窗前的女子身著一身繡著白芙蓉滾邊掐絲纏枝的淺碧色宮裝,玲瓏有致,孑然而立。一雙琥珀色的桃花眸里掩著些讓人看不透的神情,細細聆聽著身后的宮女地稟報。 明夏緩緩開口道:“娘娘,如今宮中刨去最末位的才人和采女,一共有九位宮嬪。分別是貴妃薛氏,淑妃柳氏,還有三個嬪位的娘娘,四個婕妤。因著并沒有正式大選,所以各個位分的人數并不齊?!?/br> “薛氏……”溫映寒聽說過薛家,也算是朝中的老臣文臣中的股肱,從前就頗具勢力,如今又將家中的嫡女送進了宮來,足可見薛家的野心。 明夏抿了抿唇,手里拿了個剛剛找出來的冊子,“娘娘,具體的事都在這記檔的冊子里,歷來這冊子娘娘宮里有一份,內務府里也會存著一份。各宮詳細的家勢都在里面有記載?!?/br> 溫映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緩緩走到明夏身前將她手中的冊子接過,垂眸翻了翻,“嗯,我稍后會細細過目?!?/br> 明夏福了福身子,“娘娘,還有一事。過幾日便是十五了,合該是宮嬪們到您這里請安的日子,從前您大多免了,這次可還要一并算了?” 覲見的日子將至,不問上一句,明夏也不敢擅自按照往常的慣例做主。 溫映寒朱唇輕抿,纖長微彎的睫毛輕輕掩了掩,“見吧?!?/br> 直覺告訴她,如今所發生在她身上的這一切,同她身處的這個偌大后宮脫不了干系。與其等著他們一個一個地找上來,倒不如她主動去了解。 也是時候該見一見這些宮嬪了。 “命人安排下去吧?!?/br> “是?!?/br> …… 一連幾日,跟波起云涌的前朝不同,后宮之中沒有一點動靜。 皇上自那日去過德坤宮后便再沒有踏入過后宮。沉寂了幾天,朝堂上有關上奏鎮北侯府的折子再度多了起來。 花梨牡丹雕葉式的銅鏡前,少女容顏姣好,一雙細如柳葉的淡眉,似是含情的桃花眸媚中生嬌。溫映寒向來不喜濃妝,便只讓人淡淡涂了些脂粉,淡雅之下更襯端莊。 蕓夏的發髻一向在宮女們中挽得最好,溫映寒柔順的長發被她細細地打理著,很快梳成了一個反綰式的發髻。 身側侍奉著的宮女適時端上黑漆的木托盤,幾只精致的發簪靜靜躺在上面。 溫映寒垂眸微微看了看,“就拿那幾只金釵吧?!?/br> 明夏從外面走了進來看見自家主子也是微微恍惚,隱隱想來似乎是真的很久未見她如此裝扮了。 “娘娘,淑妃和朱婕妤已經到了?!?/br> 溫映寒望了望鏡中的自己,“嗯,傳她們先進來吧?!?/br> 偌大的正殿富麗堂皇,兩排花梨雕云扶手椅分列兩側,地上鋪著花紋繁雜深底色的貢毯。正座之上,鋪著明黃色軟墊的寬椅秀麗華貴,整個大殿雕梁畫棟是其他宮殿所沒有的尊貴感。 溫映寒走出來的時候,柳茹馨和其他幾位嬪妃早已再次靜候了。因著昨日有幾個宮嬪偶染風寒告了假,今日所來的并不是所有的人。時辰差不多的時候,宜嬪才帶著其余幾個人姍姍來遲。沒過多久,貴妃薛慕嫻也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諸位都到了?!彼氶L的眼睛掃過在座眾人的面容,而后淺淺一笑朝溫映寒行了個常禮,“meimei昨夜身子不適,還請皇后娘娘不要見怪?!?/br> 周圍位份比她底的嬪妃紛紛站了起來朝她行禮。 溫映寒抬眸微微打量了她一下。黃綠相間的錦繡華服,精致打造的步搖的玉簪,身上隨便一件便價值連城,當真是貴妃氣派。身子不適不過是個幌子,姍姍來遲是為了做給在場的嬪妃看。 溫映寒也不惱,淡淡勾了勾唇,“身子不適,當請御醫才是。就怕貴妃強忍著,耽誤了醫治的時機?!?/br> 薛慕嫻眼尾一挑,“娘娘教誨得是,只不過是meimei不好意思連夜驚動御醫罷了,原不是什么大病的?!彼曇魩е┮謸P起伏的變化,卻格外加重了“連夜”二字,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了。 溫映寒垂眸輕輕捻了捻手指,“既不是大病,便不該來遲,本宮倒不是與貴妃計較這些,只是六宮覲見,其余諸位姐妹們皆是準時的,叫眾人皆等著,著實壞了規矩。若往后逢年過節的大宴上,貴妃也姍姍來遲,那可就不太好了對吧?” 她不再看向薛慕嫻,轉而望著下面的眾人,“貴妃如此,你們亦然。今日來遲的人,且記著些?!?/br> 琥珀色的眸子里透著些微冷的意思,眾人皆下意識地避開了溫映寒的視線,總覺得面前這個皇后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柳茹馨望了望緊攥著手指的薛慕嫻,輕輕掩了掩唇道:“皇后娘娘教導得是,嬪妾等謹遵娘娘教誨?!?/br> 眾人一見這形勢,也跟著福了福身。薛慕嫻望了眼周圍的人,只好微微屈了一下膝蓋。 她轉而坐到了右側最靠近后位的花梨雕云扶手椅上,眾人與陸續坐了下來。 溫映寒看了眼身側的明夏,聲音平緩:“賜茶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