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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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走過去,對吳氏拱手道:“下官唐泛,受命調查韓早一案,有些事情想求問吳娘娘?!?/br> 吳氏連理都沒理他,兀自看著前方遠處。 太子說過,吳氏因為被廢太久,早就有些神智失常,唐泛和汪直不知她是真瘋還是假傻,也不可能將威風撒在這樣一個婦人身上。 唐泛見狀也不氣餒,便將事情經過略略說了一遍。 聽到韓早死去的那段,吳氏的臉色微微一動,終于看向唐泛。 “韓早死了?!”那宮女忍不住驚呼起來。 唐泛點點頭,當他提及萬貴妃因為此事而名譽受損時,吳氏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沒頭沒尾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唐泛道:“聽說韓早死前,曾經到過西宮來玩耍,還請吳娘娘將此事經過說一說,也好讓下官早日查出真兇?!?/br> 吳氏又不搭理他了,一直在那里翻來覆去地念叨“善惡到頭終有報”,唐泛下意識覺得她壓根就沒瘋,只是不想和自己說話而已,但他知道這其實也是吳氏一種無奈之下的自我保護,假使吳氏不對外傳出瘋癲犯病的風聲,估計萬貴妃也不會放過她。 此時那宮女上前道:“二位大人,我在吳娘娘身邊伺候,終日須臾不曾離身,如今娘娘神智不清,難以交流,我能否代娘娘作答?” 唐泛道:“自然可以?!?/br> 宮女面露難過之色:“數日前,確實有一名孩童貪玩迷路誤入這里,不過很快就被領走了,當時我還問過他的姓名,他說自己叫韓早。沒想到……” 唐泛知道,若太子有時候會托韓早借迷路貪玩的名義過來探望吳氏的話,那這個宮女必然也早就跟韓早認識了,此時她為了吳氏和太子之間的聯系不被暴露,在這里睜眼說瞎話,唐泛也不能拆穿她。 不過她臉上的悲傷倒不像是故意裝出來的。 太子身份特殊,不能親自過來探望,他身邊的人也時時被處于萬貴妃的監視下,惟有托付韓早這個局外人,才有可能偶爾過來一趟,冷宮寂寞,對吳氏和這名宮女而言,韓早一定是她們為數不多的慰藉了。 唐泛問:“我且問你,韓早在這里,除了你與吳娘娘之外,可曾接觸過別人?” 宮女搖頭道:“不曾?!?/br> 唐泛道:“他死因離奇,乃是被人用斷針刺入水分xue而死?!?/br>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在那宮女和吳氏之間來回觀察,卻見兩人不由自主都露出驚訝的神色,不似作偽。 唐泛也曾調查過,吳氏本人對醫理是一竅不通的,這宮女則是天順七年入的宮,出身貧寒,一年后便被分配到吳氏身邊侍奉,在此之前從未去過太醫院,也沒有跟醫女有任何往來。 他又問:“你仔細回想一下,韓早在你這里的時候,可曾表現出身體上的異狀?” 宮女仔細回想了一下,內疚道:“當時他確實好像總有手去撓肚子,我問過他,他說覺得有點癢有點疼,我只當是被蚊蟲叮咬了,也不曾想到別的上面去,若是早些發現,說不定還能救他一命!” 唐泛問:“他走的時候,是誰過來帶他的?” 宮女道:“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內侍,名喚元良?!?/br> 第36章 元良此人,唐泛是知道的,在太子那里的時候,他就已經問過韓早從入宮到死亡時身邊可能出現的人。 韓早入宮的時候,是韓家人送他到宮門口,然后由那個叫元良的內侍帶他到東宮,中間走路進宮的過程,元良不大可能有機會專門給韓早找準xue道進行謀害,而且據太子說,元良是他還未封太子的時候就已經跟著他了,忠誠度很高,也不可能無端端去謀害韓早。 而韓早中途離開東宮,受太子暗中托付前往西宮去探望吳氏的過程中,也只有元良全程跟著,別人下手的可能性不大,唯有在西宮這里,元良在外頭幫忙望風,韓早則單獨跟吳氏她們待上一小段時間,轉達太子的問候和近況。 本來以吳氏的境遇,她有充分的動機和條件去籌劃這樁案子,嫁禍給萬貴妃,唐泛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會堅持要來西宮查探,有時候光問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當面對質,對方的神態變化,表情動作,也是很好的補充證據。 不過現在看來,吳氏的嫌疑確實可以排除了。 既然如此,也就是說,殺害韓早的人,很可能不是出自宮內。 從西宮那邊出來,唐泛一直在腦海里整理思路,重新將韓早在宮中的經歷整理了一遍,確認兇手的來處,才方便進行下一步。 汪直從方才在西宮便一反常態沒有出聲,唐泛與吳氏等人對話時,他也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此時卻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唐潤青,你與廢后默契無間,演的好一出戲??!” 唐泛道:“汪公在說什么,下官不太明白?!?/br> 汪直冷笑:“還跟我裝糊涂?吳氏與太子之間明明一直有聯系的!讓我來猜猜,韓早就是他們之間的中間人罷?東宮的人確實是夠忠心的,竟然瞞得滴水不漏,連我都被瞞在鼓里,你說貴妃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會怎么樣?” 唐泛嘆了口氣:“汪公,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br> 汪直沒理他,徑自道:“吳氏因為被廢,心中怨恨,她畢竟是廢后,身邊依舊有人愿意供其差遣驅使也不出奇,所以設計趁貴妃送湯的時機,將貪玩離開東宮的韓早引至西宮,殺死韓早,借以嫁禍給貴妃。案子這樣破,陛下的難題解決了,貴妃的嫌疑解除了,也牽扯不到太子身上,皆大歡喜,就這樣報上去,不錯罷?” 唐泛還真怕他會這樣去做,忙道:“到時候貴妃肯定不會滿足于只殺廢后,而會趁機再掀起一場清洗,將后宮那些她看不順眼的人通通鏟除,太子肯定也會被波及,汪公何必做這樣有傷天和的事情呢?更何況廢后明明就與此事無關?!?/br> 汪直冷哼:“你既然知道害怕,就別想著隱瞞,將太子與吳氏之間的聯系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能夠身居高位的人,沒有一個不是聰明人,就連內閣那些看似無所事事的閣老們,也都是十足十厲害精明的人物,唐泛不會因為他們不干實事,就不把他們當回事。 但他發現自己仍然低估了這位西廠提督,對方的洞察力實在是一等一的敏銳,唐泛自認他與廢后和那宮女說話的時候,已經盡量小心,沒有露出什么破綻,卻沒想到仍是讓汪直看出了端倪來。 事到如今,唐泛自然沒法再瞞著汪直了,他將太子當年落難時,得蒙廢后照料的事情說了一下,然后道:“太子孝心可嘉,吳氏雖非其生母,可他卻因為這份恩情,即使當上太子也未曾忘記。記仇不難,難得的是記恩,一個沒有忘記別人恩情的人,將來一定不會是大jian大惡之人,如果善加引導,更有可能成為一代明君。汪公雖得陛下與貴妃知遇之恩,但人總要為以后考慮。對下面的人來說,一個寬容的太子,總比一個錙銖必較,心思陰暗的儲君好,對不對?” 汪直哼了一聲:“你也不必害怕,我既然著意要結下這份善緣,就不會出爾反爾!若不恫嚇一下你,你怎么會知道害怕,對我吐露實情?” 唐泛心道我真是要被你嚇死了,你要是把事情去向萬貴妃一說,吳氏要玩完,太子也要受牽連,他這個小卒更不必說。面上卻仍是苦笑道:“汪公見諒,此事是太子讓我保密的,畢竟知道的人越少,就越沒有外傳的危險?!?/br> 汪直瞇起眼,盯住他:“既然要合作,就得講究誠意,我也不妨告訴你,太子那邊呢,我是不會出賣的,吳氏,我也可以放過她,不過往后你與太子之間有什么往來,我必須知情!” 唐泛笑道:“這是自然的,汪公開誠布公,我也愿意坦誠相待?!?/br> 汪直看了他半晌,方才道:“那么,這件案子,確實與吳氏無關?” 唐泛將自己方才關于吳氏的推斷一說,然后道:“確實與她無關,興許要換個方向,從韓家那邊查起?!?/br> 汪直道:“關于韓早的死因,確定是水分xue的緣故了?” 唐泛道:“確定了?!?/br> 汪直道:“韓家那邊聽到消息之后,就到陛下面前陳情,想要回韓早的尸身去入殮下葬,你知道,韓方曾是陛下的老師,陛下又是個心軟的人,卻不過他們的請求,已經同意了。如果韓早的死與韓家那邊的人有關,我們可以順水推舟,說不定兇手會自己按捺不住對韓早的尸身做些什么,到時候我們就來個甕中捉鱉。怎么樣?” 唐泛心說不怎么樣,但此時他跟汪公公剛剛打成?;鸷献鲄f議,萬萬不能再刺激對方了,不然他一個惱羞成怒,頭腦一熱,真跑到萬貴妃面前告狀,那可就不妙了。所以唐大人連忙豎起大拇指,順著汪公公的毛捋,表現了自己的贊同:“高!這招真是高!汪公不愧是汪公!” 汪直嘿嘿冷笑:“假!太假了!” 唐泛:“……” 汪直斜眼看他:“你知道外頭的人要拍我馬屁,是如何個拍法么?” 唐大人謙虛好學:“愿聞其詳?!?/br> 汪直負手傲然道:“我去歲曾奉命出京辦事,地方上率眾迎接,當地那縣官看見我風塵仆仆而至,鞋履沾塵,又因他們過來迎接時只備了酒水,沒有其它,便先讓我坐下來,然后親自脫下我的靴子,親自低頭將我靴子上的灰塵舔干凈,又親自幫我穿上。唐潤青,你能得他一分真傳否?” 以汪直的圣眷和權柄,地方官為了討好他而無所不用其極地放低姿態,雖然聽上去駭人聽聞,但是若能就此抱上汪公公的大腿,說來也是值得的。 唐大人的反射弧有點長,過了片刻才啊了一聲:“口水??!” 汪直:“……” 唐泛道:“那靴子沾了口水,汪公當時就穿了一路么,雖然牛皮挺厚,不過要是對方有點肺癆什么的病,那口水連著黃痰掛在靴子上,又因為靴子是黑色的瞧不大出來……” 他一本正經地分析著,關注重點早就歪到九霄云外去了。 汪直禁不住怒喝一聲:“唐潤青,你的腦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唐大人眨著純潔無辜的眼神回望。 汪直本想炫耀別人對自己的巴結,順便敲打敲打唐泛,結果被他一說,也沒來由地惡心起來。 “跟你說話可真晦氣!”汪公公怒氣沖沖地道,拂袖便走,直接把唐泛甩在后頭,也沒管他跟不跟得上。 唐大人在后頭慢悠悠地喊:“哎呀,汪公別走那么快,我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吶!” 這件案子事發于東宮,干系重大,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就連天子也關注異常,唐泛雖說身負皇命,可他的品級畢竟擺在那里,不是想陛見就能陛見的,這時候汪直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他雖然不是主要查案的人,卻在皇帝和萬貴妃那里都說得上話,也能隨時覲見,等于充當了皇帝和唐泛之間的聯系人,案子每進行到一個階段,有了什么進展,汪直都需要事無巨細地往上匯報。 現在初步查明可能與宮中沒有太大關系,所有人都松了口氣,皇帝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既牽扯不到自己心愛的女人,也不需要掀起一場宮廷風暴,雖然有些對不住自己的老師,但這樣確實是最好的結果了。 皇帝很痛快便答應了韓家的請求,讓汪直將韓早的尸身給他們送回去,太子那邊,則由唐泛去匯報結果,在聽說與吳氏無關之后,太子也很高興,親自向唐泛道謝。 唐泛苦笑:“殿下莫要急著道謝,此案到現在,兇手仍未露出端倪,也尙且疑點重重,一切真相不明,我只能說可能與宮中無關,不能說一定無關?!?/br> 太子露出羞澀的笑容:“我知道,這件事,唐推官那邊肯定承受了不小的壓力,而且若真能找出殺害小早的兇手,我自然要向唐推官道謝的!” 他年紀雖然小,看人看事卻有種超乎年齡的透徹。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太子當然不是窮人家的孩子,可他幼年數次遭遇磨難,險死還生,卻比尋常窮人家的孩子還要艱難,當初柏賢妃的兒子也曾被立為太子,沒過兩年,就莫名其妙地死亡,人人都知道兇手可能是誰,可人人都不敢說,所以如今朱佑樘雖然被立為太子,但他在宮中的境遇,仍然是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的。 唐泛道:“細論起來,汪太監奉命協查此案,同樣盡心盡力為之奔走,比之微臣也不遑多讓,此番韓早出事,貴妃對東宮有所疑慮,也多虧汪太監在陛下和貴妃面前極力澄清!” 汪直盡心盡力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讓自己也能在太子心中留下好印象? 既然如此,唐泛很樂意在太子面前做個順水人情。 汪直沒想到唐泛如此上道,心中欣喜之余,連忙對太子行禮道:“臣不敢妄稱辛苦,無非是為了告慰死者,查出真相,讓陛下,殿下都安心罷了!” 一般來說,宦官宮女是要自稱奴婢的,但到了汪直尚銘他們這種地位,已經不是身份低賤,任人呼來喝去的宮婢可比了,連皇帝都要稱呼他們一聲內臣,他們自然也就可以跟外頭的朝廷大臣一樣自稱為臣了。 太子知道汪直是萬貴妃那邊的人,萬貴妃很討厭自己,他也是知道的。 韓早出事,很多人都覺得是萬貴妃干的,而萬貴妃也懷疑是太子故意栽贓自己,這個時候汪直能在萬貴妃面前解釋幾句,讓萬貴妃解除對太子的疑慮,這個人情可就大了。 太子驚訝之余,連忙道:“汪內臣過謙了,你盡忠職守,我也是常聽父皇提起的,這樁案子,還有賴你多多費心了!” 汪直鄭重道:“殿下所托,臣焉敢怠慢,自當盡力耳!” 出了東宮,汪直臉上這才有了笑影:“行啊,潤青,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夠仗義!” 瞧,之前生氣的時候就連名帶姓地喊,現在又親親熱熱地喊表字了,汪公公這翻臉可比翻書快多了。 唐泛意有所指地調侃:“汪公你瞧天上,方才還是烏云密布呢,怎么這會兒就放晴了,這真是六月天,說變就變??!” 汪直呵呵一笑,手指點了點他:“本公大度,不跟你計較,你試試這話去跟尚銘說去,保管他懷恨在心,整得你哭爹喊娘!” 唐泛道:“要不我怎么跟汪公合得來,而不是跟尚銘湊一塊呢?這就叫人以群分??!” 汪直簡直拿他沒辦法了,這還有人變著法兒夸自己的? 你說唐泛說話不經大腦吧,人家的話句句都是有深意的,還風趣詼諧,看似得罪人,又沒真得罪,連汪直也是有時候又氣又惱又忍不住去招惹他,別的人他都看不上,就愿意跟唐泛拌嘴。 他成日里跟人來往,要么得謹言慎行,要么得時時防著別人算計,或者得去算計別人。這樣一來,能和唐泛唇槍舌劍幾句,倒是放松心情,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二人也沒有耽誤工夫,離開皇宮之后,便直接去了韓府。 韓家人經過皇帝的許可,剛剛從西廠那邊領回韓早的尸身,正準備給他辦喪事。 汪直身份擺在那里,又有皇命在身,誰也不敢拿大怠慢,韓起率領全家開中門出來迎接,但身為韓早的父母,韓方和林氏卻都不在,代表二房的是韓方的養子韓暉。 韓暉年方弱冠,十幾年前,林氏剛嫁給韓方沒幾年,因為無子,韓方又不肯休妻或納妾,周氏便讓韓方和林氏認了同族的韓暉為養子。 韓起一邊小心翼翼地向汪直他們致歉,一邊苦笑道:“犬子夫婦聽說阿早的事情之后,大受刺激,都臥床不起,昨日韓早的尸身送回來之后,林氏又強自起床,不顧勸阻一定要給他守夜,結果今天一早就再次病倒了,還請汪公與唐推官稍坐片刻,我這就去讓他們過來見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