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水塞沒有塞緊,落地時,水高高濺起,滴在雍懷的瞳孔里,順著下眼瞼慢慢滑落,如遺憾的淚珠,劃過眼角那滴凝固的赤紅的龍血,劃過裂成“米”字狀的縫隙,落在清風的手上。 如果有機會,我帶你賞花劃水,放紙鳶,堆雪人,過平凡快樂的生活。 直到你放手,抑或,??菔癄€,天長地久。 咣。 清風懷中的人碎成粉末,從他的手臂和兩腿間跌落,揚起一陣灰塵。 他怔怔地抬著手臂,好似人還在那里。 許久,又許久。 被黑暗包圍的火光中,慢慢地響起孤寂的自言自語聲:“雍懷,你還沒有告訴我雪是什么樣子的?!?/br> 離火光七八米處,一個白影默默地看著一人一龍互相傾訴,默默地看著人消失,默默地看著龍失魂落魄,終于忍不住想要邁步,龍卻突然動了。 清風將手伸進喉嚨里,拿出一個又一個的容器。 有鍋,有碗,有瓢,有盆。 他跪在地上,無比虔誠地掬起化作石粉的雍懷,一捧一捧地放進容器里。 腳步聲響起。 對方像是故意要讓他聽到,特地走得很重。 清風垂著頭,置若罔聞,任由他從自己的左前方走過,慢慢地消失在右邊更深更沉更遠的黑暗中。 當他把所有的“雍懷”裝好,大地突然抖動起來。 容器抖得厲害,石粉撲撲地落下來。 清風大叫一聲,想用身體去護住它們,奈何兩只手加一條尾巴完全不夠用,等顫動停下,石粉散落了近三成。 零零散散的石粉好似破碎的身體。 他突然化身成龍,用身體不斷來回撞擊石柱和山坡,發泄無處可泄的怒火。 大地震顫。 清風撞了足足十幾下才停,任由身體從山坡上滾落。新增的傷口暫時壓抑住心里陌生而酸澀的揪痛,他仰面躺了一會兒,又猛地跳起,飛回原先的地方。兩件爛得像破布一樣的衣服和一條好一點卻沒好多少的褲子兩左一右地并排靠著。 他從空中落下來,恢復人身,抓起衣服和褲子往身上套。說來奇怪,原先怎么穿都穿不好的衣服這次竟然穿得很順利。 穿好衣服,他重新將粉末從地上弄回容器里。 “你在做什么?”清冷又疲倦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 清風一點都不想說話。 “你見過紫僵嗎?”對方又問。 清風手抖了抖,終于停下來。 對方繞到他面前:“你果然知道?!?/br> 清風抬頭,看著白僵強作鎮定的臉,猶豫了下道:“他曬了太陽……” 白僵強笑道:“他曬太陽一向帶傘,我去找他?!?/br> “是飛僵帶他去曬的?!鼻屣L脫口道。 白僵腳步猛然停?。骸盀槭裁??” 清風沉默。他下意識地覺得紫僵并不想讓白僵知道真相,就像當初紫僵沒有告訴他真相一樣。他開始明白紫僵的用心,在飛僵的實力面前,誰知道真相都只有兩個下落——當作不知道,或者,做下一個紫僵。 白僵看著他,眸光漸漸暗下來:“我并沒有你想的那樣無知?!?/br> 清風愕然。 她咬著唇:“他以為世上除了他都是笨蛋?!?/br>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白僵出乎意料地拒絕,“僵尸夠難看了,何必看更難看的干尸?!彼?,看到滿地鍋碗瓢盆又停住腳步:“這是什么?你要吃灰?” “……是雍懷?!?/br> 白僵道:“叫雍懷的人類?”地宮很大,可消息傳播的速度也很快。 清風遲疑道:“吸血花是不是你的親信?” 白僵驚愕道:“怎么可能?它只是喜歡和球球們玩,所以經常來我的墓室晃悠。說資歷,它比我還老?!?/br> 清風的雙肩慢慢地松開。 “為什么這么問?” “沒什么?!?/br> 白僵又盯了他一會兒,問道:“你不哭?” 清風茫然地問:“哭什么?” “難過,難過就會哭?!卑捉┑拖骂^,沉默片刻,突然仰頭,聲嘶力竭地號叫起來。 清風被嚇住了。號叫聲凄厲、悲涼,讓他的耳膜隱隱作痛??墒撬睦镉钟X得很痛快,好似有什么東西跟著她的號叫聲一起宣xiele出去。 白僵號得累了,慢慢地停下。 “這是哭?” 白僵道:“僵尸不會哭,我只是假裝我在大哭?!?/br> 清風捧著石粉,擠眉弄眼了一會兒,突然仰頭,發出驚天動地的龍嘯。 地又震了震。 清風怕石粉撒了,很快停下來,搖頭道:“我哭不出來?!?/br> “不懂更好?!卑捉┛粗悠饋斫畟€的鍋碗瓢盆,問道,“你打算怎么端回去?” 這也是清風頭疼的問題。容器太多了,一起端肯定不行,一樣一樣端,又怕弄丟了?!澳憧刹豢梢詭臀铱粗??” “你等等?!卑捉╋w奔著跑開,又很快回來,手里竟然是一個手推車,“工匠留下的,我見著好玩,就留下了。給你?!?/br> 清風滿臉感激。 同樣失去了身邊重要的人,他們的距離無形中被拉近。 運輸的問題解決了,但新的問題又冒了出來。 清風道:“我沒地方住?!?/br> 白僵怔忪道:“飛僵把你趕出來了?” “我不想回去?!?/br> “也好?!卑捉┬睦锖揎w僵恨到了極點,巴不得多一個人站到自己這邊,“反正這里有很多假墓室,你隨便找一個住?!?/br> 清風點點頭。 “不過假墓室多多少少被破壞過,又沒人打掃?!?/br> “我想到住哪里了?!鼻屣L推著車穿過石柱林,發現地宮又變成了他熟悉的那個地宮。但路熟悉了,感覺卻再也會不去。 他選擇了第一次遇到雍懷的那間假墓室,鑿開的洞口漏風,棺材板半開,地上還有幾片雍懷衣服的碎布條。他從喉嚨里拿了塊抹布出來,將墓室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然后對著推車說:“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啦?!?/br> 他打開棺材,將雍懷尸體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進棺材里,想捏個人形出來??墒鞘厶?,無論他怎么弄,始終像連綿起伏的山丘。 清風趴在棺材里,苦悶地說:“怎么辦?你能堆出龍鱗和尾巴,我卻連你的脖子都堆不好?!彼フ野捉┫朕k法,白僵想了個餿主意,讓他刻個人形木雕,把灰填進去。 于是,清風龍生的規劃又多了當木匠這一項。 簡單地處理完雍懷的灰,他跑回二毛的墓室找阿思、阿想和小晴的尸體。 二毛正對著三具尸體發呆,看他跑來要尸體,很不情愿地說:“不行,我必須要知道他們為什么會死在我的墓室里?!?/br> 清風道:“兩個被吸血花吸了血,一個被機關里的匕首射中?!?/br> “不!”二毛摳著鼻子,“不可能這么簡單。我覺得,應該是女的給其中一個男的下毒,然后被那個男的發現,把她插死了。你看他們的臉色,絕對是中毒的癥狀!” 盡管心情很不好,可清風仍然虛心求教:“那另一個男的呢?” 二毛兩條眉毛糾在一起:“一男一女是殉情,兩男一女明顯是情殺!我知道了,一個男的看到女的和另一個男的偷情,所以憤怒之下就下毒……不對,為什么是兩個男的被毒死呢?難道……難道是女的看到兩個男的在……憤怒之下,偷偷地下了毒卻被發現,然后被捅死了?!彼恼疲骸疤械览砹?!” 清風趁他興奮之際,飛快地扛起兩具尸體放在推車上,肩膀再扛上一具,頭也不回地跑了,然后找了三個假墓室,分別安置他們。安置小晴的時候,他記起自己曾發現她胸前藏了東西,伸手去摸,竟摸出一個小布囊。他認得是小晴挎著的那個,不由好奇地打開。 布囊里放著兩份干糧、兩個瓷瓶、一塊干凈的手絹、一張地圖。 清風聞了聞瓷瓶,只覺味道有些怪異,順手收了起來,再翻開地圖,正是二叔給她的那張,上面的圖案他都見過。正覺無趣想要收起,卻發現地圖背后竟然還有線條,只是線條很少,東一條西一條,像是胡亂凃上去的。 清風想了想,將它舉在燈前。 地圖紙薄,當正反兩面重疊時,就能看到那些線條正好與地圖正面的某些墓道和墓室相重疊。 “難道是另一個地宮和這個地宮重疊時的地圖?!” 清風抓著地圖的手緊了緊。是了,紫僵既然知道另一個地宮的存在,一定會想辦法將它也畫下來。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他可以將這兩張地圖畫完。這個念頭讓他心跳莫名地加速。他有些心慌,飛僵要是知道他的念頭,可能要殺他;可是他又有點興奮,尤其想到飛僵會發怒。 他甩了甩頭,甩開這些奇怪的情緒,將東西放回布囊里,背在身上,然后幫小晴整理好衣服,蓋上了棺蓋。 他原本還想找回雍懷師父和三師叔的尸體,可惜他們在另一個地宮里,隨著地宮機關恢復原狀,他們的尸體也消失了。 處理完這些事情,他回到自己的新家,只有和雍懷的點點滴滴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初相識,共患難,生死別……每個細節都那么清晰,他伸出手,想摸著什么來模擬雍懷的體溫,可摸什么都不是。 然后他想起他忘記跟雍懷說一句最重要的話。 他很堅定,因為,雍懷是獨一無二的。 心里的揪痛突然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他靠著棺材,看著兩滴大水珠落在自己的手心里,晶瑩剔透。他戳了戳水珠,發現有些溫熱,竟有些像雍懷的溫度,貪戀地摸了一會兒,感覺又沒了。 他不甘心地打開棺材,看著棺材里的灰,哀怨地說:“你是不是忘了告訴我,那個‘如果’要怎么實現?”原本只是抱怨,可想得久了,就成了炭火,一會兒燒他的腦袋,一會兒燒他的心,讓他坐立不安。 他終于忍不住跑去問白僵。 白僵正抓著一把木梳坐在棺蓋上發呆,看他進來,眼珠都沒晃一下。 “你知道一個人死了以后會變成什么嗎?” “僵尸?!?/br> “如果不變成僵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