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不怕死的人,寧芷在戰場上見多了,但這般從容面對死的人,寧芷還是第一次見,心下也不禁是有些佩服的。像是她就不行,一想到再也見不到曲卿臣,一想到還有很多事很多話沒對他說,心口就隱隱痛著。她不甘心,是的,她不甘心…… “今晚這月色如此之美,沒人觀賞豈不浪費,若是再來一壺酒,更是妙哉妙哉?!被x笙此時的注意力完全被洞外蒼穹上那一彎殘月吸引住了,說著就站了起來,那身濕衣半掛在身上,一半垂搭著,露出半面肌膚,一半縮在白衫下。好一幅放蕩不羈的模樣。 “你還是坐著別動的好,若是再把傷口扯開,我看你今晚就得去見閻王了。我可不想同一具尸體在這洞里待著?!?/br> “這點小傷又能奈我何?” 寧芷干脆不再理他。 “怎么。你不信?”花離笙忽地跳了起來,砰地一聲,一掌劈過去,一聲驚天脆響傳來。 寧芷瞪大了眼,看著面前的男子。一張臉比哭還難看。 “我信,我確實信了,你實是厲害的。這里唯一剩的那點干草也在你這一掌之心灰飛煙滅了?!?/br> 花離笙搖了搖頭,好似沒聽出寧芷這是再諷他一般,慢條斯理道:“天下第一花某不敢一人獨享,假如天下才情有一斗,我與貴國九皇子共分其中九斛。余者庸碌之輩只能分剩下一斛?!?/br> “難得你這樣的人也有贊賞之人,倒真是稀罕。九皇子我倒也曾遠觀過,確實是謫仙一般的人物,聽你這般說起,莫不是你們也曾何時何地何情何竟這般賞過月?”寧芷見他一直盯著月亮,似在懷念慨嘆一般,該是熟稔的友人吧……她心中這般想著。 花離笙沖她灑然一笑,那牙齒在月色下越發白凈。只聽男子好聽的聲音悠然傳來,“我不認識他?!?/br> 寧芷被他這一句話噎在了那里,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白了他一眼干脆不再搭理這瘋子。 地上那僅剩的火苗就剩下星星點點,眼看就要熄滅了,寧芷著急地在洞里打轉,希望能再尋些干的東西過來。不然這深冬寒夜懸崖峭壁的洞里,就是不被餓死困死,也是要被凍死的。 “你在干什么?”沒有找到東西回過身來的寧芷見花離笙正在脫著另一半的衣服,以為他動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急叫道。 花離笙也學她剛剛的動作一般,白了她一眼,干脆道:“脫衣服?!?/br> 說完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不消半刻便全身赤裸著。手中拿著那已經烘干的衣服忽地扔到了火苗之中。 刺地,火又旺盛了起來。 就在剛剛脫衣服之際,似有什么東西掉落在了地上,發出嗒的清脆聲響。 “我怎么把它給忘了呢——”男子一邊說著一邊晃著頭。說完拿起來擦了半晌,放在嘴邊,悠然吹了起來。 “你還是省省力氣吧。別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命喪得更快?!?/br> “我這笛聲是世上第一無二的,我那幫屬下們平日里沒事就聽我給他們吹新曲子,這聲音一響啊,沒多久,便會有人趕過來救我?!?/br> “那你不早吹——”寧芷想著這一天一夜跟一個男子圍困在這里,不禁怒火奔騰。 “太上忘情。我不過是忘了一把笛子,不足道也?!被x笙仿佛認為這是極為尋常的事般道。 背過身的寧芷氣得胸脯上下起伏,半晌,笛子聲漸漸停了。 洞中寂靜無聲。 “喂——你在干嘛呢?” “……” “喂——” “……” 寧芷有些驚疑地轉過身,便見花離笙正在認真地擦拭著他手上的那只碧玉扳指。整個人衣不蔽體,全身裸露大刺刺地坐在那里。 她忙又轉了過去。 火苗維持了大約兩個時辰不到,就全部熄滅了。 咳嗽聲漸漸響起,回蕩在整個洞里,越發響亮。 “你沒事吧?!睂庈坡犞钱惡鯇こ5乜人月暤?。 “沒事?!?/br> “你確信?” “當然?!痹捖?,咣當一聲傳來。 寧芷回過頭,便見到一頭栽倒在地的花離笙。 那剛剛還在說著沒事的花離笙…… ********** 尚京的小道上,吱嘎吱嘎的聲響傳來,女子的腳印或深或淺地印在雪地上。寧芷的眉頭緊皺著,她沒有先回將軍府,而是折路去了山上的一間偏僻的茅屋中,重新在臉上抹上修容粉,梳理了一番,又坐下來思索一陣,把這兩天兩夜所發生的事情過了一遍。 最后一幕,是花離笙被兩個蒙面的黑衣人救走。臨走時突然醒來拋給她一個玉扳指的情景。那時他面色已是難看極了,但那笑仍是充滿魅惑的。他的身上披著黑衣男子脫下來的衣服,導致其中一名黑衣人只能衣不蔽體,尷尬至極。 想到那玉扳指,寧芷不禁看了看胸口,它給它藏在了內衫的衣兜里。等著下次見到他時還給他。那玉扳指她雖不知是什么來歷,但想來應不是凡物,不然那兩個黑衣人在見到時也不會似要瞪爆了一雙眼一般。 想到花離笙那個人,她有股說不出的感覺,這樣的人,她倒真是頭一次遇見。想來世上也唯有這么一個花離笙。 此時將軍府—— 燈火通明,大廳之內滿室的低沉肅穆。 藍允仍是手持紙扇站在一側,靜默不語。這是常事,他這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大冬天里,不嫌冷的搖著扇子,弄得跟個文人雅士一般,但偏偏一開口,就破了工,什么斯文,什么文雅,什么氣度通通不見了。 但奇異的卻是蘇毅,蘇毅十三歲的時候就習慣性地跟在曲卿臣屁股后面,兩個人都是小兵出身,蘇毅是個榆木腦袋,但十分忠誠,認準了曲卿臣這個老大,就一直跟著。平時除了喜歡跟藍允唱反調之外,就是喜歡喝點小酒,一喝就醉,醉了就愛扯開那破鑼嗓子開唱,唱也就罷了,還偏偏不在調上,這對于他的手下的將領們來說可真是一種可怕的折磨。 今日夜里,屋外那寒風呼呼地刮著,如狼嚎一般。 藍允那扇子不搖了,蘇毅也一改往常的聒噪,靜立在一旁,扯著個脖子一直向外看著。 兩個人擠眉弄眼半晌,在對上中間那背著手靜默不語的男子時卻都連句話都不敢大聲說了。他們都知道,將軍是那種越是不知聲,越是有事的人。跟在身邊久了,大家什么習性也都揣摩的差不多了。這時候,誰敢去掃那臺風尾。 吱嘎—— 大門被打了開,仁語歡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夫人,你這是去哪里了?都失蹤兩天兩夜??砂汛蠹壹眽牧??;食撬径紙蟀噶??!?/br> 寧芷在回來的路上就思索好了答案,只道:“前些日子去林子中轉轉,不想竟迷了路?!?/br> “都怪夫人平時不愿意出門,總是喜歡宅在這府邸深院中,我就說啊,該多出去走走——”說著圍著圈子看了一眼仁語,見沒什么異樣才終是安了心。 “將軍回來了嗎?沒說什么嗎?”其實這一路上,寧芷心里都在打著鼓。生怕曲卿臣會擔憂自己的不歸,但一邊又在安慰自己,沒什么的,他經常軍務繁忙,幾日不歸更是常事,更何況近兩年來,他,對她越發冷漠了…… 想到這,她不禁又希望他是著急的。真是矛盾呵…… 想著想著就走到了大廳。 只見曲卿臣沉著一張臉,陰森地看著她。 他身上還穿著朝服,上面還有著雪沫子,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不久,他的臉陰測測的,就連那雙平時沒什么情緒的臉此時也露出了些許怒意,該是怒意吧。寧芷心里想著,但卻不敢開口,他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如一只孤狼,已經好久不曾在他身上看到這樣的眼神了,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時他們還在汴城,汴城的小路上,他們被一群強盜圍著,身上就那么點錢財,是打算作為去尚京的盤纏的,卻沒想到竟被一群賊子給攔了路,那時曲卿臣的眼睛就是這般,直勾勾地看著對面的賊人。 而此時,這賊人倒是沒有,只有曲卿臣一雙眼陰霾地好似三月的春霧。 那視線一直在冷冷地掃著她,從她的腳底一直到肩頸,再到她的臉,最終跟她的視線相碰。 第十四章軍中嘩變 被他這樣盯著,寧芷本來已經做足了的心里準備瞬間崩塌開來。如同城墻被人抽了底下的基石。 “我……” 可就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讓她如何說呢?說她跟一個男子在一個黑漆抹黑的小山洞里足足待了兩天兩夜,但什么都沒有發生。這話,他信嗎?他若是不信,她又該怎么辦。 于是一句話哽在喉里,卻是生生吐不出半句來。 她這樣的舉動令得曲卿臣那陰沉的臉愈發難看起來。大雪的尚京是不是也真的到了深冬,風一刮,好似小刀在割著人的皮膚,一下一下的,鈍疼著。 兩人就這么直勾勾對視而立,良久誰也沒說一個字。 府里所有人也都知趣靜默著,就連廊架上素日聒噪的鸚鵡也好像成了啞巴,只是偶爾撲扇下身上的翅膀。唯有雪花沙沙的掉落聲清晰可聞。 “報——” 就在兩個人不知對峙了多久,一名將士火急火燎地奔了進來。這人盔歪甲斜,顯然事情非常緊急。 “說——”曲卿臣面色鐵青,眉眼緊皺。 “魁字營軍驚還未壓服住,sao亂的軍士現在把軍械庫搶了,長明倉的糧草也被人一把火點著了。齊偏將再次請求將軍親臨坐鎮,我們快頂不住了?!?/br> “廢物!”曲卿臣臉色暗沉,實是難看極了,就在那前來稟報的軍士一顆心就要緊張得提到嗓子眼時,才聽到一道略帶粗噶的低沉聲響起,“叫張亢率領著驃騎營拐子馬過去,帶上五十輛萬刃車,但有不服者,殺無赦!” “將軍,張亢將軍恐怕不是亂軍的對手,還是請將軍親自……”報信的軍士小聲提醒道。 “滾——”曲卿臣喝道。說著衣袖一揮,側面的臉冷削成冰。 軍士一驚,連滾帶爬地跑了。 寧芷心里也是一震,軍中嘩變,主將難辭其咎,如果再不能掌控局面的話,若是圣上怪罪下來,那他豈不是…… “報——” 又有一個穿便服的探報進來。他看了一下左右緊繃的情形,不由一愣,而后走上前想要在曲卿臣耳邊小聲稟報。 “站住,就在這里說?!鼻涑疾荒蜔┑氐?。 探報又是一愣,遲疑地說道;“啟稟將軍,蘇幕那個老頑固仍是不招,甚至還……” “說下去——” “還口吐狂言,辱罵將軍……” “斬?!?/br> 聽完這話知情的人皆是一驚,蘇幕是一年前抓到的jian細,有可能身負重要情報,一直嚴刑拷打從來不曾招供。而將軍又從不是什么沒耐心之人,今日這到底是怎么了? 話音剛落,又有人來報,一個家丁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叫道:“老爺,老爺,不好了。宮里郭公公來了,小的讓他在門房稍后,我進來稟報您。誰知道他等不及,自己就闖進來了?!?/br> 話沒說完,就聽一個尖細陰沉的聲音緊跟而來。 “曲將軍,咱家失禮了,不過事情實在緊急。咱家可耽誤不起啊?!?/br> “郭公公,請恕曲某未曾遠迎之罪。不過深夜來訪,不知有什么指教?”曲卿臣上前躬身一禮道。 “是雜家來的唐突了,不過萬歲有要緊事宣將軍進宮,十萬火急,一刻不得耽誤?!惫庩柟謿獾卣f道。 曲卿臣眉頭一皺。 這么急,難道是軍中嘩變皇帝已經怪罪了下來? “末將這就隨公公進宮面圣。還請公公稍候片刻,容我換身朝服就來。來啊,給公公看茶?!鼻涑脊Ь吹卣f。 郭公公身居內侍總管,宮闈里只手遮天,外臣都不敢得罪。 “不必叨擾了,萬歲宣召得十分緊急,將軍這就隨我進宮吧。上諭森然,將軍原諒則個,余下俗禮就免了?!惫E的身軀挺了挺道,一副不容曲卿臣回絕的模樣。 皇帝有什么事情會急成這個樣子,連衣服都不容自己換?魁字營嘩變剛剛發生不久,九城兵馬司全都驚動了,禁軍也已出動。這個時候斷沒有讓當事的主將離開現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