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寧芷的心猛地一疼,整個人蜷縮起來,她想要找到他,想要找到他到底還愛不愛她?他們七年的情分為何如今會走到這樣一步?相見兩無言。還不如陌生人來得知心,一定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一定是的,她要找到那個問題,這樣他們之間就會好了。 于是她急忙披了一件單衣就走了出去,在門口碰到一早起來侍候的翠儂。 “看到將軍沒?” 翠儂看著神色倉皇的寧芷搖了搖頭。 她踉蹌了一下,急步走了出去,一路上見到人就問,弄得整個將軍府都沸沸揚揚的,以為將軍跟將軍夫人出了什么事兒,一大早就見到夫人跟瘋了一般地在尋找著將軍。 校軍場上,將領們呼喝的聲音不斷傳來。 “左翼,呈包圍式退散——” “右翼,跟上,伏地前進——” “中鋒,蘇毅打頭陣,龐巍跟進——” …… …… 只聽校軍場上,那模擬作戰的號角聲異常嘹亮。 站在高臺上的曲卿臣眉頭緊鎖著,神色嚴肅地注視著場上陣型的每一次轉換。并適時地在圖紙上涂畫著什么…… “將軍——”呈鏡走上前來,躬身道。 正在圖紙上畫了一個圈兒的曲卿臣面色不郁地抬起頭,那眼神直叫前來稟報的呈鏡頭皮發麻,心下埋怨道,仁語姑娘,你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嗎,素來都知將軍在模擬演練時最恨打擾…… 呈鏡一邊在心中措著詞,一邊給自己鼓著勁兒,只是臨到曲卿臣面前,到嘴的話又不禁吞回去大半,直到心底浮現起兒子九歲得病那年,夫人在大雨天里撐著油紙傘親自送來的那十兩銀子,才又咬了咬牙,道:“稟報將軍,夫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滿院發瘋一般地尋您呢,仁語姑娘正等在外面,讓我進來向將軍通報一下,希望……希望將軍您能回去看看……” 靜,死一般的靜,半晌,一道沉郁中略帶不快的聲音傳來,“不是說過在cao練的時候沒什么特殊事不要來打擾嗎?” “屬下知錯……但夫人似乎很著急……” 眉頭鎖得更嚴重了,“行了,我知道了,下去吧?!毙渥右粨],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是。屬下遵命?!闭f著嘆了口氣,忙退了出去。 曲卿臣站在一旁,握著筆的手緊了緊,似是想到什么,沾了墨跡的筆尖在紙上停留太久,生生成了一塊黑烏烏的印記,原本勾勾畫畫的圖紙烏了大半…… 而一直等在外面的仁語始終未等到曲卿臣的哪怕只言片語,緊了緊袖衫里的手,深深呼了口氣,順著原路往回走去…… 將軍府中—— 寧芷正喝著那尚好的女兒紅,是西蠻小國進貢的,府里堆了很多,曾經她倒也喝過低劣一些的女兒紅,那時是寒冬里受了寒,也不知曲卿臣從哪里弄來的酒,喝了便覺得胸口火辣辣的,但也著實暖了很多。一股寒氣就趁著那酒水下肚化解了大半。 想到這兒,壇子中的酒去了大半,不稍一個時辰,堆在桌子上的幾壇酒就都見了底兒。喝了酒的寧芷整個人暈乎乎的,素來壓制的內力似也被酒勁兒沖去了大半,再加上此時的她意志已有些模糊,體內那龐大的內力沒了主人硬生生的壓制,似脫了韁的野馬,奔騰開來。 一個縱身,女子到了書房,拿了桌子上的凝月琴,便運氣飛出了府邸。此時天色已晚,一輪皎月懸掛于長空之上,偶有風吹過,刮起女子輕薄的群裳沙沙作響。 也許是人喝多了,總是格外執拗于心里的某些執念,于是,順著那些殘影,便有了自己的意識。寧芷半夢半醒之間向著那皇城附近的紫竹林掠去。那里曾有一段她今生最美好的回憶。 不知是不是累了,尋了一塊石頭便坐了下來。 抬起頭,迷蒙的雙眼透著幾分癡迷,歪著腦袋想了想,隨即試弄了幾個琴音便彈了起來,所彈之曲不是別的,正是那天皇宴之上,曲卿臣與贏流月蕭瑟和鳴的曲子。 第十章蕭瑟和鳴 寧芷歪著頭,似頑童一般,調試著琴弦,起初沒什么章法,似是不懂琴音之人,可是隨著指上的手法越來越快,那天贏流月與曲卿臣所奏之曲便宛然在這片紫竹林上空盤旋不散。 那日。贏流月的曲子實屬上乘之作。先由婉約纏綿之意起,再轉蒼崎激揚,兩人蕭瑟和鳴,一追,一隨。相隨相伴,好一對才子佳人。 只是,寧芷知道,那琴聲中始終少了些什么,乃是一首曲子真正的曲魂。這也難怪,贏流月乃當朝權相的嫡女,打從出生就養在閨閣之中,何曾見過真正的戰場是什么樣子,但寧芷卻是不同,她十四歲那年就女扮男裝跟在曲卿臣身后。 尸體,她跟她踏過,刀子,她跟他挨過,就連人,她也跟他殺過。 一將成,萬古枯。 多少英魂最終落得埋骨他鄉的結果。 這些,她都是親眼看到的,如同那些年,他跟她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都是用刀一點一點刻在心尖上的,豈是說忘就能夠忘記的。 因此,那日的曲子,一直都是曲卿臣的簫聲占了上方,生生壓制住琴音。如同涇渭分明的兩個境界,卻是怎樣也合不到一起的。只是男子手持碧玉簫,嘴角帶笑地望著那紅衣撫琴女子的樣子,卻始終徘徊在她腦海之中不論如何也不肯散去……“啊臣。犯調,那天到了最后你竟然吹了犯調……” 呢喃之音一出,女子的眼神霎時清亮起來,她揚起手,琴聲陡然轉高。 如孤雁長空,滕旋萬里亦不頹然。 似萬馬奔騰,錚錚鐵蹄踏遍滄海亦不倦怠。 縱橫九州,睥睨滄海。其氣勢可穿云霄,通碧海。 琴聲再次轉低,猶如鐘聲恢弘,號角長鳴。凄婉之情似那萬千將士的尸體遍布城池,血染山河。手法一轉,由三弦轉四弦,最后三指齊齊掃過琴弦。爭鳴之聲越發激揚…… 就連遠在紫竹林百丈外的曲卿臣亦是聽到了。當然,這也跟他一身超凡卓絕的武功是分不開的,聽力與眼力皆是不同于常人。 當最后一個掃弦如銀瓶乍暖一般迸射開來,他便猛一縱身,拋下身邊的藍允和蘇毅奔了過來。到了十丈開外的距離,忽地駐了腳,放佛怕驚了這琴音一般,止住了前進的步伐。 待那琴音越發凄涼哀婉之時,曲卿臣掏出腰間的碧玉簫,放在唇下,合著琴音,吹了起來…… 寧芷聽聞這簫聲,渾身一震,手指不不由得顫抖開來,只是片刻,便穩住了心神,原本哀婉幽怨的琴音隨著簫聲從新回到那遼闊嗜血的戰場。戰鼓鳴,破釜甑,殺將頭,斬仇敵。一撩一撥皆是一副活生生的戰役。 而簫聲也不甘弱勢,低沉悠遠,卻凝重渾厚,似那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骨,那冥冥尸場的傷馬嘶鳴,又如那高崗上英雄們最終的嘯吟之聲,那荒冢野鬼的哀啼之音。 大漠、滄州、云靄、蠻荒。 兩人在這四宇之內互相追逐,激斗,百轉千回。竟是堪堪相平。 最終,曲罷。雙雙收手。 良久之后,曲卿臣仍是維持著一個姿勢,不曾動過,而那張喜怒向來不行于色的臉上不禁露出一抹悸動之色。 他左手緊緊握住碧玉簫,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才轉為平靜,一張臉,一雙眼,仍是跟最初一般,看不出任何不同。 他抬起步伐,向那彈琴之人走去。 而此時的寧芷,酒已醒了大半,見男子向此處走來,迅速一個縱身,幾個躲閃之間,竟藏入了那滄龍泉水之中。 曲卿臣到了地方之時,寧芷早已不知了方蹤。男子眉頭緊鎖,正要起身去尋,忽聽一聲“曲將軍”從后方傳來。他轉過身便看到婀娜裊裊的贏流月手抱著一張琴走了過來。 曲卿臣的目光凝在那琴上許久,才把目光移開轉向那抱著琴的女子。 淡綠的翠煙衫,外披一件毛澤光亮的尚好狐裘,一雙皓腕露出雪白若凝脂般的肌膚,氣若幽蘭,尤其是那雙眼,帶著三分媚態,三分女兒家的嬌羞,笑意盈盈地看向面前的曲卿臣?!皠倓偪墒菍④娝??”女子的聲音霎是好聽,如黃鸝一般清脆悅耳。 “正是在下?!鼻涑嫉?。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任何情緒。 “原來剛剛與小女子琴簫和鳴的是曲將軍?!闭f著臉頰上嫣紅之色更濃了幾分,接著又道,“那日在皇宴上,與將軍合奏了一曲之后方覺曲中少了一味兒,始終是無法和上將軍的簫音, 回去之后流月反思很久,原是少了一抹真正的蕭殺之氣,許是流月不曾上過戰場,無法真正領會其中意味,那日之后,我找了爹爹手下一些九死一生之人,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參過軍的,聽聞了一些戰場上的事跡。之后重新揣摩演練數遍,想著哪天再與將軍合奏一番,沒想到今日卻遂了這愿?!?/br> “剛剛那曲是姑娘所奏?”曲卿臣沉聲問道,語調雖一路既往的平淡,卻隱約之間透著幾分不同尋常。 “正是小女所奏……”女子一邊仰起頭,看著天上那輪殘月,一邊道,“今晚月色真是好,原只想拿了琴到這里繼續試練,沒想竟有幸再次跟將軍琴簫合奏,說來也是緣分,若是他日將軍有什么煩惱吹一下這曲子的前調,小女便會前來,把酒論詩,賞月看花,不知可好?” 曲卿臣一對如星子般的眸子深深地望著她,似要把她看個穿。 待到女子臉上那強自撐起的笑容險些撐不住時,男子忽地大笑起來,“自然是好?!毙β暻逶郊ぐ?,大有覓得一知己的暢快欣然。 ! 第十一章妖孽男子 躲入滄龍泉中的寧芷只覺渾身燥熱不已,似是那些烈酒遇到這泉水便起了很奇妙的反映,一股心火正源源不斷地上涌。平日壓制的內力也隨著這酒勁四散開來。滲透到身體的每個部位。 而原本被她抱在懷中的凝月琴,那由嵩山上百年古樹的枝干制作而成的稀罕古琴也落入了這滄龍泉水之中。這琴,乃是當今皇帝云曦昭御賜之物,平日里就放在西廂房中,鮮少看到有人去撥動,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以為寧芷是不擅樂器的,倒不免為其可惜,畢竟曲卿臣的碧玉簫乃是遠近聞名的,與南楚第一公子花離笙的犀樂笛一樣令人久仰,只是二者卻也是有著不同的。 一個如同戰場上的號角,帶著馬革裹尸,埋骨他鄉的英魂之氣。一是魅惑婉轉,邪氣冷冽的靡靡之音,但卻透著讓人想要沉醉其中的狂灑與恣意。 此時,紫竹林中一片靜謐,再沒了剛剛那般時而遼闊哀婉,時而悲壯凝重的琴簫合奏之聲。 寧芷在水中不知浸泡了多久,冰冷的泉水肆虐著她的肌膚,好像無數只蟲蟻一直在往她骨頭縫里鉆一般,讓她渾身不由得打著顫兒。為了不被二人發現,她一直暗運內力,把自己呼吸的聲音壓到最低,長時間真氣的耗散也加劇了身上刺骨的寒冷。又因為欺騙自己至愛之人的苦痛而折磨著她的心,若是有機會,她定要把自己一直隱藏的秘密告與他聽,而不是這般,即使蕭瑟和鳴,卻只能避之退之。 看著落湯雞一般的自己,寧芷不禁嘲諷地笑了笑。而那笑終究也只是在自己心里回蕩。倒是這寒冬里的枯樹,發出梭梭的聲音,寥落而孤寂,代替她笑出聲音。 不知呆了多久,直到林中徹底沒了人聲,只剩下微風摩挲著竹葉的聲響,寧芷才上了岸來。渾身的衣服早已濕透,冷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原本就體寒,此時被水一泡風一吹,再加上烈酒與郁結情緒的交錯,一股森寒之感急速攻心,手腳發麻,似動都動不得了。 可偏偏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利器破空之聲,撕裂了岸邊的灌木叢,直刺進寧芷的耳膜里。 接著是幾下沉悶的氣勁四散之聲,裹挾著一波狂風,卷起一地沙塵,隨即乒乒乓乓的打斗聲不絕于耳。 寧芷當即一驚,趕忙強運內力,真氣在渾身經脈中游走,催動著自己麻木的四肢。她迅速抽身回轉,悄無聲息地后退到岸邊一株老槐樹下面的草叢里。 “啊——” 寧芷只顧留意樹叢后面的廝殺,不想慌忙中卻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事物,不由地驚呼一聲。 扭頭看時,原來腳下是一個人,臥在草叢之中,后背倚靠著那株老槐樹。這人是一名男子,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匆忙之中看不清面容,只知道十分清秀。身著一襲白衣,寬袍大袖,好像是滄浪江以南的服飾風格。 寧芷的叫聲顯然驚動了樹叢后面正在廝殺的人。剎那間兩道黑影越過樹叢,直向這邊飛掠過來。兩人身著夜行衣,從頭到腳都蒙住,只剩眼睛露在外面,一人手執三尺長劍,一人手執分水峨眉刺。一長一短兩種兵器直撲白衣男子的面門。 原來是一群刺客來刺殺這個人。 無意間撞到了這種事情,寧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面前的白衣男子卻是不慌不忙,臥在樹下沒有一絲想要移動的跡象,好像完全無視明晃晃的利刃已經近在咫尺一樣。他微笑著看著寧芷,白皙的面孔仿佛玉雕一樣精致,只是少了幾分血色。丹朱的薄唇勾著,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繁星一樣的雙眸里卻是閃耀著攝人心魄的笑意。 “啪——啪——” 兩條軟鞭自樹叢中游蛇一般竄出來,纏在了兩名刺客的腰間,把他們生生拉了回去。幾名侍衛打扮的人現出身影,與刺客又纏斗在了一起,只是比剛才離寧芷他們近了非常多。 自始至終,白衣男子沒有移動過分毫,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沖著寧芷一頷首,用一種沁人心脾的聲音說道:“請坐?!彪S后低頭繼續專心做著手中的物事。 寧芷這才發現,白衣男子手里面拿著一柄精致的銀制小銼刀,正在慢條斯理地修剪著指甲。 寧芷只覺得一陣眩暈。 大敵當前,生死之間,這邊已經廝殺得險象環生,不可開交,這人居然能有閑工夫在這里修指甲!他是傻子還是瘋子。 說話間,險象跌至。 一枚飛鏢帶著凌厲的風聲,激射而至,鏢頭閃著藍汪汪的寒光,像是涂抹了劇毒。 白衣男子還是穩如泰山,一動不動,任由飛鏢擦著自己的面頰掠過,斬斷了幾絲烏黑的長發,噗地一聲直鉆進他身側的土地里。他好像早就看清飛鏢的準頭差了一點點,都懶得去理會。 寧芷手捂胸口,不由地后退了幾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聲斷喝仿佛炸雷一般響起:“花狗,納命來!” 一個巨型黑影從天而降,雖然同是穿著夜行衣,這名刺客渾身健碩的肌rou完全沒有被遮掩住,好似一頭野牛一般,把幾名侍衛撞得橫飛了出去。他雙手握著一柄紫金魚鱗大砍刀,夸張的刀身足有五尺長,二指厚。一招力劈華山,裹挾著迅猛的勁鳳,直砸向白衣男子的頭顱。 電光火石之間,門板一樣的大砍刀停在了距離白衣男子太陽xue三寸遠的地方。而頂住這柄巨刃的,赫然就是他手里的那把用來修剪指甲的不到一寸長的小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