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多情應笑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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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南屏和封闌是在定昏時分回來的。 他們雨夜出城,斟雨方至半盞,徐在晝便聽見寺廟外飛來幾聲春蟲鳴叫般的窸窣。 崔南屏先推了門,封闌在后,兩人頰上衣上俱染鮮紅。緹騎皂衫通體腥色,團繡抽絲拔蕊的金芍藥,一支細銜冷金的黑牽夷攀在封闌肩上,往下滴著血。 緹騎出行皆佩有雁翎刀,崔南屏給徐在晝把玩過,刀身浮雕夔龍紋,刀鐔裝具紫銅鎏金。 玉兔銜芝的吞口,血槽一粗一細,血濺半弧,當真是殺人的好利器。 因徐輕樓崇佛,刀面并刻鋄金梵文,據說各刀各不相同。 崔南屏這柄雁翎寫著“諸行性相,悉皆無?!?,封闌的那面則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實乃風趣,殺了人再虔心送人投胎。 如今血槽未凈,殘血從刀顎兩側淅瀝穿過,直至踏進門檻,封闌才堪堪將刀回了鞘。 天子說過,他給每個人的刀都是一句讖語,可徐在晝梵語習得不深,再怎么看也讀不明白這兩句梵文,從那之后便再也沒有看過。封闌松開刀鞘,他被賊人砍傷腰腹,入刀極深,右手虎口受馬刀震裂,崔南屏一手扶著他,徐在晝要過來看他傷處,反被崔南屏叫住了步伐。 “你別過來?!贝弈掀琳f,“小心嚇到你?!?/br> 徐在晝躊躇幾下,“可是——” “晝娘,”封闌低聲叫她,“扶我一下?!?/br> 這聲氣又啞又沉,好似風中雪里一把拖拽而行的嘶鳴,崔南屏便不再言語,和徐在晝一起扶著封闌坐進那一方烏灰蒲團里,替他解了皂衫。 只見rou夾刀鋒,倒翻的血rou宛如龍蛇般盤踞在封闌細窄的腰側。崔南屏去取金瘡藥,大雄寶殿空懸寶黃幢幡,剎那間掩住斜長人影。 她抿了抿唇,憂心問道,“怎么搞成這樣?” 封闌見徐在晝眉頭打了深深的褶,不禁也有些皺起眉來,他有些后悔,或許不該讓她看到這般惡濁。 今夜有幾名江湖義士混入刺史府,旨在刺殺徐輕樓,被識破后其余人就地斬殺,只有賊首逃出城外,他和崔南屏奉命逮治,直到出了城,才覺察險些中了徐輕樓毒計。 好在最終螳螂與蟬打了平手,返京北上的黃雀自認高枕無憂,可蛭蟟聒噪、螳斧淬毒,已俱往此處來了。 半融鳳髓上一小豆彎跧的火苗兒,照亮馱縛若上精繡的經文。 正中天花每方格為一井,內呈穹窿狀,各層之間由斗拱承托,古人謂之綺井,亦曰藻井,又謂之覆海。 蓮花藻井內繪彩畫浮雕,井心蓮花外側共計雕琢八層一百零六只昂首展翅的彩鳳,于殿中飛旋盤桓,方井四周又畫十六飛天撒花奏樂,象征天宇崇高,壓伏邪魔作祟,能入其內的俱為此間尊貴者。 徐在晝坐在藻井之下,仔細打量他腰間的傷。 他眨了眨眼,引著她手掌放到飽滿浹汗的胸膛前,笑道,“別摸那兒,癢,晝娘摸摸這里吧?!?/br> 先前淋了好大一場春雨,他與崔南屏衣衫皆冰涼濕透,在邊上起了火慢慢烘干。 徐在晝捻了捻指,掌心貼在封闌鼓鼓的胸肌之上,他平日練武練得勤快,這處幾乎可以拿豐腴來形容了。此時又濕了一層薄汗,在火光下膩出一種油膏般的暖黃,幾滴汗水從下頜徐徐滴落,滑進肌rou擠出的淺溝之間。 一點不太明顯的軟物硌著徐在晝細嫩的指腹,她拿開手指看了,是男人的乳尖,有點紅的淺褐色,只是與常人不大一樣,尖處居然往rou里凹陷。 她覺著好奇呢,還有點莫名的稀罕,卻不好意思太直白,只是含糊地問,“你怎么是這樣的?” 封闌道,“天生如此。很怪是不是?晝娘多碰一碰,說不定我便能與常人一致了呢?” 他們這廂絮絮說著好話,那廂崔南屏取藥折返,拿著金瘡藥的手微微一頓,兜頭便把長袍扔到封闌頭上臉上。崔南屏面無表情地擒住他捏著徐在晝的手往外一擰,言簡意賅道:“滾?!?/br> 封闌扯下衣衫,瞥他一眼,略有煩悶地說,“……你好煩?!?/br> 徐在晝便順勢扭了頭看崔南屏,問他有沒有受傷。崔南屏向來機敏,別處無妨,只有眼尾被橫劈而來的刀風掠了一道痕,止血后便在俊秀的面上留了一尾魚鰭般的腥紅。 他朝徐在晝望來,眼瞳澄碧如夏節鶴水,那點紅痕就像一只躍出荷塘的胭脂魚。 他說,“別怕,我沒事?!?/br> 兩個人從雨里來,身上赤皂衫能擰出一湖一泊,便都光著上身。 徐在晝不作他想,跽坐在蒲團上,招呼他們過來上藥。她先前跟著寧紅蓼學過岐黃,自覺很有些信心,誰知封闌只是支著頜望著她,學做一尊好不端莊的佛,眼里好像有點奇異的光彩,不徐不緩地一閃一爍。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釵環,又捏了捏她暈紅的臉頰,哄她,“晝娘困了?快去睡罷?!?/br> 徐在晝打開他的手,“我不困?!?/br> 一旁的崔南屏擰她的肩子要往后轉,有些惱怒地斥她:“哪有你這樣看外男的?快轉過身去!” 封闌嗤了一聲,“你說的什么話。你崔南屏能算得上晝娘舅舅,我是你表哥,那我封闌也算得上晝娘一聲舅舅,可不是什么需要避諱的外男?!?/br> 徐在晝也扯了扯他新換的窄袖,小聲說,“我是小輩,我看看怎么了?” 又倏忽軟了聲兒,好像往蜜里取了腔喉,親親熱熱地同他鬧:“別害羞啦,你身上我哪里沒看過?” 他頓了頓,扯不回那小半片袖子。 封闌扭了臉,同她溫溫地笑,“今日出府來沒有收拾裙子,不是很喜歡這件新衣么?,別動手了,省得污了你的衣袖,日后不好洗。我自己來便好?!?/br> 左面那扇攢著如意的窗子并不合得攏,撲騰著半扇窗翅,竟似匣中叁尺水欲要脫匣而出。窗臺時而珠落幾聲,檐下跳珠亂如水中銀魚,隨一蓬天雨而來,瀉了千里外的寒江龍蛟,洗凈一池水與云。 崔南屏殺人的眼刀向著封闌一挑一落,在窸窣雨聲中蕩了個來回。 兩人之間頗有些眉眼上的刀來劍往,鞭梢滑躥,好似那時沒分出來的勝負,要在此處再來爭個高低左右。 徐在晝攏了攏衣襟和袖子,現在還是春愁結凌澌的早春,有點兒浸骨的冷,“我去做飯?!?/br> 她退了一步,不打擾他倆打擂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