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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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淡淡道:”但嬸嬸放心,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他們若是不出什么妖蛾子,也就罷了,若是真有那心懷鬼胎的,想要做鬼的,茉兒倒是不介意就送他們一程?!?/br> 看著西涼茉柔婉面容似含著打趣的笑,但眸光幽幽,深不可測,卻讓黎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這樣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少女怎么會有這樣陰郁的眼神? 潛意識地,她覺得西涼茉說得出做得到。 ”既然郡主心中有數,那嬸嬸也不多說,必定將此事盡心辦好?!袄枋宵c點頭道。 ……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西涼本家對西涼茉的態度仿佛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雖然說不上熱情,但是尊重與恭敬卻是足夠了的。 因為祠堂在本家,所以入宗譜歸祠堂的儀式,便要在西涼本家的老宅舉辦,所以至少要提前三日入住。 西涼茉看著在西涼本家門前更勝從前的迎接排場,一溜二十多個丫頭婆子外帶十來個家丁,依舊如從前那樣在鳳姐的帶領下在門前站了一排,恭恭敬敬地垂著手。 鳳姐仍舊是一身富貴卻略顯輕浮的裝扮,披著百蝶穿花的紅錦鑲嵌貂毛披風,珠光寶氣,耀眼之極,這一次她手里牽著個四歲左右粉妝玉琢的小男孩在門前站著。 見著西涼茉下轎,便領著小男孩上前,鳳姐拍拍小家伙的背后,小家伙就怯生生地對著西涼茉露出個笑,奶聲奶氣地喚:”小姑姑好?!?/br> 西涼茉愣了愣,沒有想到鳳姐的孩子竟然這么大了,她看著小娃娃,不由自主地露出個溫柔的笑:”乖寶寶,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家伙害羞躲在娘的后面不肯再出來,鳳姐竟有些急了,便立刻笑著替小家伙回答:”這孩子叫大名叫西涼安,往日里大伙都喚他安哥兒,平日里皮實得很,不曉得今日竟突然害羞起來,怕是見著瑤池仙女一樣的郡主,所以不好意思呢?!?/br> 鳳姐的嘴一向是巧的,眾人都笑了起來。 西涼茉看著鳳姐緊緊握住安哥兒的小嫩手,眼神里滿是對孩子的愛憐,還有一種幾不可見的憂慮,她忽然有點明白鳳姐為什么那個時候會暗地里知會她要小心了。 這個出身于商賈之家的女子,精明之極,對于危險有一種天生的直覺。 她希望憑借著賣給自己的這個大人情,換來日后得以安生的余地,在這個世家大族里,她能憑借這樣被鄙夷與唾棄的身份得到今日被倚重的地位,必定對西涼本家有著一種極為本質的認識。 西涼茉打量著鳳姐母子的時候,鳳姐也正在悄悄地用眼角余光觀察著西涼茉。她一直覺得,西涼本家仿佛一座華美古老,但地基已經腐朽,滿是蛆蟲,在如此環境之中,若沒有一個退路,或許遲早連著她和孩子一起都會被埋葬在其間。 而西涼茉,這樣一個少女卻讓她潛意識地感覺到危險的逼近。 所以她冒險賣了一個人情給這位小郡主,若是不能逃過,也是她的命,若是她安然無事,那么自己不但送出一個人情,也安撫了自己的良心。 誰知這個年方十五的少女,不但逃過此劫難,連當初想要侵犯她的叔叔與子侄都神秘的死在她手上,后來她還一把火燒了幾乎半個西涼家,讓西涼家為輕視與冒犯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在聽到皇后娘娘的懿旨的時候,她就明白了——自己當初押在這個少女身上的寶沒有白押。 這個小郡主絕非常人,能在如此苛刻厲害的韓二夫人手下闖出一片天地,步步榮華,甚至得到皇后娘娘的青眼,她心志之堅韌與手段之毒辣,讓人咂舌。 而她唯一需要確定的是,西涼茉是否承她的情,又或者她與西涼本家中大多數披著人皮,自私冷血的禽獸沒有什么兩樣? 此刻,鳳姐邊心不在焉地說笑,邊細細地觀察著西涼茉的表情。 白玉是個極為細心的丫頭,早早準備了一些精致的小玩物,西涼茉從她奉上的錦袋里拿了一串精美的黃金嵌碎寶石花生遞給安哥兒,溫柔地道:”乖安哥兒,姑姑給你玩兒,好不好?“ 安哥兒得了這樣新奇的玩意兒,一下子高興起來,對著西涼茉露出可愛的笑容,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宛如小蘋果一樣臉蛋紅撲撲的,異常稚憨,惹人心憐。 ”謝謝姑姑!“ 鳳姐柳葉吊梢眼里掠過一絲晶亮,卻笑罵:”小東西,這么貴重的東西,你也敢收,還不還給小姑姑?!?/br> 安哥兒一下子就癟了嘴,很委屈又很不舍得地摸著寶石花生,看看鳳姐,又可憐兮兮地看看西涼茉。 西涼茉看著孩子稚嫩可愛的容顏,那是長久浸潤在黑暗與血色之中,難以見到的純凈,她心中微軟,她看了鳳姐一眼,笑道:”這是我這小姑姑給安哥兒的,若是嫂嫂不肯收,豈非不讓安哥兒認我這個姑姑?“ 鳳姐兒眼中亮芒大盛,這才真正高興起來,捏捏安哥兒的小手,趕緊道:”還不謝謝小姑姑?!?/br> 彼此都是聰明人,鳳姐兒知道西涼茉這是承了她的情了。 安哥兒用胖胖的小手捧著金珠花生又笑了:”謝謝小姑姑!“ 黎氏正與趙夫人寒暄已幣,一同走了過來。 ”郡主?!摆w氏低低喚了她一聲。 西涼茉眼角余光早已看見了她,她微微一笑:”趙夫人?!?/br> 趙氏看起來又憔悴了不少,光滑的灰鼠皮的披風下一身暗紅色織錦緞繡金合歡的褙子配著黑色百褶下襦,原本該是喜慶的,穿在她身上卻反而顯出一種強弩之末的黯淡來。 原本意氣風發的大族掌家夫人在以凄慘的方式接連失去了心愛的女兒和一個兒子后,迅速地蒼老下去。 ”郡主的容貌越發動人了,還沒恭喜您即將成為德少王妃?!摆w氏木然地開口,眸光有點閃爍地步看著面前的少女,一些日子不見,她處落的越發的動人,讓她想起了自己慘死的女兒。 還有死在這少女手上的兒子。 她是該恨著面前的人的,可是看見西涼茉,趙氏心中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畏懼與憎惡、后悔交織成的復雜情緒。 常年浸yin于高門內宅爭斗的女人都有一種天生的直覺。 面前看似無害而純美的少女身上有一種超乎她年齡的黑暗血腥的氣息,飄蕩在她一顰一笑,一轉身一投足之間。 當初,若是她不顧一切阻止了庭兒……不去招惹她,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惜…… 說什么都晚了。 如今她不過兩條路可以走,到了該她抉擇的時候…… 趙氏垂下眼睛,掩蓋掉眸里翻騰的情緒。 ”夫人客氣了?!拔鳑鲕詳n了攏鑲嵌著白狐毛的厚錦披風,睨著趙夫人麻木的臉,卻并不為她可憐,這個女人,她是給過她機會的,只是,她沒有如鳳姐一樣做出明智的選擇。 寒暄過后,眾人自進府內不提。 依舊是坐在小轎子里穿過曲折寬闊的青磚黑瓦的高大房屋間的青石板路,在流芳堂拜見了余老太君,老太爺前段日子感染了風寒,臥病在床不得起,只有余老太君還戴了滿頭點翠首飾,撐著有點虛弱的,披著紅狐裘,穿著松鶴延年褙子、百子千孫撒花裙坐在主座上,一臉僵木威嚴地等著靖國公領著西涼茉和黎氏前來叩拜。 西涼茉瞅著她那老樹皮似的臉,不時因為要咳痰而擰成一團,卻還要維持威嚴肅穆、高高在上的表情而竭力隱忍,不由就是好笑。 這老太婆果真是沒藥救了,和自家老太太慪氣,明里暗里斗了那么多年,如今還遷怒到子孫身上,非要等著‘仇家’的子孫來拜自己,才覺得壓了‘仇家’一頭,真真可笑。 到不若自己的老太太,雖然是個薄情冷血的,但到底聰明,任由你們這些小輩斗去,她自穩坐釣魚臺,反正誰贏了、誰輸了,得了面子好處,她一樣不少。 果然不是一個水準上的人呢。 等著靖國公府上眾人來拜見之后,余老太君才有些撐不住地,讓自己的嬤嬤們扶著進去歇息了。 看著她愈發頹然垮塌,幾乎是被丫頭婆子們駕著走的背影,西涼茉冷漠地瞇起了眼,看來上次燒了半個西涼家和連著五個子孫慘死,對余老太君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若是她老實安分一些,也就罷了,否則,自己并不介意在余老太君和地下子孫團聚之路上,送這老太太一程。 余老太君走了以后,西涼和倒是一臉隨和地過來招呼靖國公與西涼茉、黎氏等人。 ”侄女兒果真是富貴命里人,繁華鄉中花,不是從潛龍之邸,就是入天潢貴胄之府,伯父之前言語間若有不妥之處,還要侄女兒海涵了?!拔鳑鲕院托χ拦笆?,面容上絲毫看不出當時對著西涼茉嘶嚎勢必要將以族規將她沉降的猙獰怨毒,仿佛一個慈祥疼愛晚輩的長者。 又或者見風使舵,善于諂媚的討好者。 靖國公看了西涼和一眼,有些淡淡地鄙夷:”堂兄不必如此,茉姐兒是小輩,哪里有你向她請罪的道理?!?/br> 西涼茉也柔婉一笑:”叔父,您這是要折殺茉兒了?!?/br> 西涼和見對方仿佛都不曾怪罪,便似一副終于誤會盡消,冰釋前嫌的模樣,笑瞇瞇地各自安排國公府邸的住處去了。 西涼茉這一次,被安排在了那梅園附近的一處院子里,離著各處都近,院子據說曾經是西涼煙姐妹幼年住過的,家具都是黃花梨打的,雖然有些舊了,倒是處處精致,幔帳陳設則換了新物,以顯示對西涼茉這位郡主的重視,倒也看不出什么問題來。 等著西涼本家安排的丫頭們將各處事物都處理完畢,各自退走之后,白蕊呼了一口氣,仿佛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松懈了下來,才湊到西涼茉身邊道:”大小姐,今兒真是怪了,西涼本家的這些人怎么拍起咱們的馬屁來了,莫不是因為大小姐要成為德王妃了,所以都湊過來討好,真不要臉?!?/br> 白玉端了自己帶又加熱好的茶水過來遞給西涼茉,她并沒有白蕊的樂觀,而是有些警惕地道:”奴婢倒是不這么覺得,郡主還是小心為上?!?/br> 自從得知又要到西涼本家走一遭之后,白玉對此非常緊張,直接準備了三天的干糧和三天的水,準備到了西涼本家之后,只用自己帶的東西。 西涼茉雖然覺得她的行為有點夸張,但也未免感動于她的細心,她接了白玉端來的熱茶,邊喝邊笑道:”是啊,我這位叔父,別看官兒小,不過是個戶部行走的芝麻小官,但是權力頗大,所有遞交戶部開支文書都要過他的手,未免于被扣下開支文書,不少比他官職大的官員都還要孝敬他,脾氣是個錙銖必較的,若我是太子良娣,他的行為就不奇怪了,如今卻竟來討好我這無關痛癢的未來王妃,還真是件稀奇事?!?/br> 就是不知道叔父大人給她準備了什么大禮呢? 白蕊和白玉頓時緊張起來,上一次西涼本家死里逃生至今還讓她們心有余悸。 西涼茉拍拍她們的手,從容地道:”不必太緊張,靜觀其變就是了?!?/br> 打發了白蕊和白玉各自去做自己的事,西涼茉坐在窗前的暖榻上出神,她喚過白嬤嬤:”白嬤嬤?!?/br> 白嬤嬤正在整理她入宗廟家祭時穿的夾棉錦袍,聽著西涼茉喚她,便過來笑著問:”大小姐,怎么了?“ 西涼茉沉默了片刻,忽然問:”嬤嬤,我母親與外祖藍家的事,您能告訴我么?“ 白嬤嬤一怔,臉上的笑容就沒了,看著西涼茉銳利清冷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大小姐,怎么想起問這個,可是……可是因為藍大夫人不肯出來參與小姐宗祭之事么,大夫人幾乎已經是方外之人,小姐不必介懷?!?/br> ”方外之人?“西涼茉捧著精致的鎏金暖爐,眉目間帶了一絲涼薄冷色,想起那天她第一次踏進院子里最偏僻的驚瀾院,不,或許叫驚瀾佛堂,也是藍大夫人靜修之所。 若非靖國公的牌子,她或許連驚瀾佛堂的門都進不去,她站在院中,等候穿著僧衣僧帽的女尼進去房去通報藍大夫人。 也許是因為蘇醒時,她繼承了真正西涼茉的記憶,也許是這一抹孤女的靈魂還殘留著一絲靈識,所以她對藍氏,真的多了一分從來沒有過的期待與希翼。 她真的想知道,為什么,為什么身為母親的藍氏可以對她不聞不問這么多年,任由西涼茉受盡欺凌? 難道,自己不是藍氏親生的么! 如今,她已經不需要這個母親的‘庇護’了,甚至一一讓那些欺凌她的人都付出了代價。 哪怕是靖國公,她也讓那個男人品嘗到了親生骨rou拔刀相向,刀入血rou的心痛。 可是藍氏……這個從未見過面的母親,真的欠她西涼茉一個答案。 在院子里站了許久,她最終的堅持,甚至近乎威脅,終于換來了一個款步而出的女人的身影。 西涼茉記得彼時,她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仿佛有另外一個自己在身體小聲地啜泣著呼喊:”娘……娘……?!?/br> 那是真正的西涼茉殘留的靈魂碎片,她歡欣得想要哭泣。 可惜,那個僧衣僧帽的女人只是站在了門內陰影里,若隱若現的一張臉孔,與自己有七分相似,卻蒼白而淡漠,還有一種從眼里透露出來的蒼老冷漠,她站在陰影里毫無表情地道:”施主回去吧,貧尼已經是方外之人,不會參與任何俗世雜物,從今往后,也不要再來找貧尼了?!?/br> 說完,她甚至沒有等待自己做出反應,便毫不猶豫地轉身,緩緩離開,只留下一個冷漠僵硬的背影。 她渾身僵冷,仿佛聽見空氣里有什么破碎的聲音,然后在瑟瑟初冬的寒風中,被打著卷的枯葉卷入空氣里,化為塵埃,徹底消失。 西涼茉垂下眸子,看見手背上有一滴晶瑩的水珠,仿佛從中照見一張安靜的臉,不知何時她的表情已經變成一片淡漠,而睫毛上最后的濕意也已經風干。 她知道,那是身體里的那個被拋棄的小女孩的最后殘存的渴盼母親而固執的不肯離開的靈識,已經隨著藍氏的那一句話,化為碎片粉末,消散在空中,再也不復存在。 她輕嘆一聲,轉身離去。 人世間,最大的謊言之一就是所有的父母都會無條件深愛著自己的孩子。 否則,又怎么會有那么的棄嬰和被虐待而死的孩子呢? 可是,依然還是會感覺心痛啊,會感覺不甘心…… 西涼茉面色淡漠地伸手捂住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