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楊登科聞聲,猛地頓住腳步,慢慢抬起頭來,緩聲道:“余家小娘子?!?/br> 亦珍微微福身,向寶哥兒致了新春問候,“不知可有時間,有事想與東家商量?!?/br> 楊登科將手中的詩集交予小伙計,朝后堂一延手,“余家小娘子請?!?/br> 他再不是那個追著亦珍叫“珍姐兒”的胖墩墩的男孩兒。 亦珍隨他進了后堂,招娣寸步不離地跟在她的身后,待楊登科請亦珍落座,自去斟了茶端給亦珍,這才輕聲問:“不知余家小娘子尋我爹何事?我爹與我娘往縣外訪友去了?!?/br> 亦珍自招娣手里接過小包袱,從里頭取出個小匣子來,又自里邊兒拿出一疊紙箋,雙手遞與寶哥兒,“這是一份兒抄本,上頭記載的是我祖上一位祖母融會貫通先人的經驗,寫下來的菜譜?!?/br> 楊登科靜靜望著亦珍,并不立刻接過抄本去。 “我想請貴店幫忙將之印制成冊,然后在貴店寄售。售得的銀錢,二一添做五,與貴店五五分成。倘使銷路不佳,做買書的贈品,贈與購書人亦可,到時刊印的費用,由小女子承擔?!?/br> 楊登科一愣,卻見亦珍眼神堅定,這才伸手接過了一疊紙箋,微微翻了翻,終是難掩自己的訝色,“珍……余家小娘子,這里頭全是你家珍饈館的招牌菜色……” 說罷意識到自己失言,又微微垂了頭。他并不曾光顧過亦珍開的珍饈館,只是聽人口耳相傳,曉得她的館子生意頗佳,很是替她高興。 亦珍點點頭,“確實是。其實也不是什么密不可宣的獨門秘方,只是很多都是湮沒在鄉野的法子,旁人未必會放在心上罷了?!?/br> 想一想,又道:“實不相瞞,這菜譜留在我與母親手中,若教有心人知道了,難免帶來麻煩??蛇@菜譜假使傳得街知巷聞,人人都曉得了,便也不值得有心人費心獨霸了?!?/br> 楊登科深深望了亦珍一眼,再不多問什么,“余家小娘子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br> “小女子多謝楊公子了?!币嗾淦鹕?,朝寶哥兒斂衽一禮。 楊登科微微側身避過了,“不過是舉手之勞,當不得如此大禮?!?/br> 亦珍不再耽擱,與寶哥兒道別,臨走之前,她停了腳步,向寶哥兒微笑,“小女子預祝楊公子春闈高中,進士及第?!?/br> “承小娘子吉言?!?/br> 亦珍帶著招娣離去,楊登科站在店內,望著亦珍的背影,嘴角帶著一抹微笑。 這才是他印象中的珍姐兒,有自己的主意,并且毫無氣餒,一往無前。 “少爺……”小伙計欲言又止。 他伸手一拍小伙計的腦袋,“話不要多,好好干你的活。少爺要到后堂溫書去了,無事不要打擾?!?/br> 這一年的新年,過得很是熱鬧。 正月十六,丁娘子在自家大排筵宴,請了親朋鄰里并鄉老里正,當眾認了缸甏行里曹寡婦家的小娘子做干孫女兒。 隔兩日,正月十八,季知府夫人葉氏,又收了脂妍齋的大小姐佘初娘做螟蛉義女,同樣請了府內有頭有臉的貴婦與小姐前來觀禮,聲勢竟比兩天前丁娘子收干孫女時還浩大。 松江府內一時議論紛紛,都說這兩個小娘子是有造化的,一個認了丁娘子做祖母,從今往后便是只學得丁娘子一手絕藝的十之一二,也夠她吃喝不愁一輩子了;另一個本就是富商家的大小姐,如今認了從四品恭人季夫人為義母,這往后怕是要貴不可言了。 在這樣的議論聲中,到了臘月二十,官府開印辦公,老爺們紛紛將積壓的公文處理了。 要進京趕考的舉子們也三五成群地結伴往衙門去,換了路引,好離了家鄉去往京城赴考。 方稚桐與霍昭查公子三人換罷路引出了縣衙,查公子吩咐小廝將路引收好,長嘆一聲,“謝賢弟想是不會同我等一起上京了?!?/br> 霍昭點點頭,“謝賢弟的身子你我是知道的,怕是沒法似我等一樣,馬不停蹄日夜兼程?!?/br> 方稚桐微笑,心里想的卻是旁的事。 查公子見了,拿胳膊捅一捅他,“那余家小娘子倒是個不簡單的。不但認了丁娘子做義祖母,還做下一樁你我想都想不到的事來。為兄開始佩服余家小娘子了?!?/br> 說著從袖籠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刻本來,朝兩人揚一揚,“看看我在楊家的書坊買到了什么?” 查公子手里拿著一冊嶄新的《美饌集》,隱隱還透著墨香。 霍昭取過來翻了翻,不由得微笑,將集子遞給方稚桐,“方賢弟,你可以安心上京了?!?/br> 方稚桐不明所以地接過美饌集,翻開一看,只見目錄上頭,清清楚楚地印著一排菜名兒,梅汁山藥糕,清蒸蕈菇釀鵪鶉,竹蓀排骨湯,黃芪枸杞燉老鴿更珍饈館的菜色,上頭一應俱全。 方稚桐合上美饌集,忍不住撫掌而笑。 當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時候,覬覦秘密,想獨占秘密的人,大抵連死的心都有了罷? 萬老板看著手里的美饌集,將之吞了的心都有了! 這是他好不容易從徐得秀手上得來的秘籍抄本,為此他才能在人才濟濟的御膳房里脫穎而出,受到尚膳監總管太監的賞識,自然這其中不僅僅是菜燒得好起了作用,然則沒有這冊抄本,他絕不會被貴人接二連三地賞賜,攢下豐厚的身家。 當年師傅留著一手沒有教他的絕活,如今在他眼里,不過是雕蟲小技。徐得秀的這本秘籍,簡直如同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通往易牙之道最高殿堂的大門。所有曾經在學徒時挨過的打,受過的罵,忍過的委屈,在他翻開這本手抄本時,悉數煙消云散。 他憑著它,出人頭地;憑著它,娶妻生子;憑著它,衣錦還鄉。 可是現在,他引以為豪,視以為傲的,只敢在暗夜里獨自取出來,慢慢品味琢磨的,連妻兒都不曾見過的秘籍,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被公諸于眾,擱在書坊的架子上任人取閱! 萬老板想掀桌子咆哮,可到底還是忍下來了,問兩個徒弟,“你們把所有的美饌集都買下來了?” 高個兒徒弟搖搖頭,“店里的伙計說,查公子買了四本,他們東家自己帶了兩本回去,對個兒那家——”他朝未醒居方向揚了揚下巴,“也買了好幾本回去……” “把書放下,你們都出去!”萬老板猛地抬高了聲音道。 兩個徒弟趕緊躲了出去,在偏廳外頭對望一眼,各自揣了一本美饌集,打算一個人得空時慢慢琢磨。 萬老板獨自坐在玉膳坊后院的偏廳中,雙手慢慢地捂住面孔,xiele氣似地萎頓在交椅里。那個意氣風發,打算還鄉大展拳腳的萬金貴,驀然蒼老成了個尋常的中年男子。 他想不出誰會做這種事。 曹寡婦母女? 萬老板搖頭,這母女倆就靠著館子賺錢糊口呢,怎么會把自己的看家本事公諸于眾,弄得街知巷聞? 那還會有誰? 萬老板放下手,眼光緩緩地轉向未醒居的方向。 是他!一定是他!萬老板咬牙切齒地想。未醒居老板就是個不擇手段的,見自己的玉膳坊菜品獨樹一幟,又掛出了江南才子的雅間兒,一時引得無數文人舉子,為博一個江南才子的美名,到他的玉膳坊用飯。 必然是他!這些菜名兒也不是什么秘密,他大可尋了人去到珍饈館,將珍饈館的每種菜品都吃個遍,再將珍饈館的菜單強記下來,回去只需仔細琢磨,推敲出個大概,交予書坊刊印了…… 萬老板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的,瞪著未醒居方向的雙眼幾乎要冒出火來。 “你叫老子日腳難過,你也別想好過!”萬老板惡狠狠地喃喃自語道。 亦珍并不曉得自己的舉動,無意間將萬老板的矛頭引向了未醒居。她正在自家的廚房中忙碌著。 把母親給她的食譜謄抄了一份交由楊家書坊刊印后,亦珍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后去了。正月十六那天,她當眾認了丁娘子為義祖母,事后何山長家的小娘子與費神醫的女兒都送來了賀禮,并且親自到珍饈館祝賀她。 “雖然英姐兒上京去了,但咱們往后還要多聯系走動,不可因此疏淡了?!焙涡〗阄⑿?。 “這是自然,我爹還叫我多跟珍姐兒學學廚藝呢?!?/br> “那我們可要向費jiejie討教醫術了?!焙涡〗阃炝艘嗾涞氖?,對費小姐道。 亦珍便抿了嘴微笑。 顧娘子帶著英姐兒,連同愿意隨她進京去的繡娘,舉家進京去了,生活中的人,來來去去,可是亦珍始終都記得那些對自己好的人,記得那些舊日里美好的時光。 “費jiejie可聽說了,佘初娘子認了季知府夫人當義母呢?!焙涡〗隳榱藟K兒炸年糕吃。 “聽說了。府縣內有頭臉的夫人小姐都被請去觀禮了?!辟M小姐點點頭,有傳言說季大人打算送佘初娘子入宮參選。 三人卻并沒有就這個話題深入地探討下去。 那是佘初娘自己選擇的路,往后是甘是苦,是榮華富貴,亦或是寂寞深宮,都要她自己一點點品味承擔。 送走何小姐與費小姐,亦珍的生活恢復了平靜,每日認真經營珍饈館,照顧母親曹氏的飲食起居,是她生活的全副重心。 直到方稚桐遣了奉墨來,才打破她的平靜。 “我家少爺明日一早就要啟程上京趕考了,想請余家小娘子裝一個茶果點心攢盒,帶著路上吃?!狈钅珜⑹澈薪唤o招娣。 招娣接過食盒,撩開簾子進了后堂,交與正在午歇的亦珍,將奉墨說的話原樣學了一遍。 亦珍取過食盒,打開蓋子,只見里頭靜靜放著兩張名刺,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方稚桐的名字,下邊壓著一張紙箋。亦珍抽出紙箋來,上頭只寥寥數語:若有急難,可持名刺,往瑞祥綢緞莊求助。 亦珍輕輕將紙箋與名刺都收在懷里,這才去裝好了點心攢盒,交與招娣拿出去。 奉墨接過了點心攢盒,殷殷地望著招娣:你們小姐可有什么話要我轉告我家少爺的? 招娣輕輕搖了搖頭。 奉墨有些失望地拎了食盒,一壁往外走,一壁不住回頭,盼著余家小娘子忽然開了竅,追出來交代他帶兩句話回去。 可惜,直到他出了缸甏行,都沒等到珍饈館里有人追出來。 招娣回到后堂,見亦珍微微愣神,憋了一肚子的話,眼看要從嗓子眼里冒出來,又被她強忍了回去。 才子佳人私定終身后花園,才子金榜題名,錦衣還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終究只有戲文里才有。 招娣不曉得城里是如何的,可是他們村里,村長兒子與保長家的閨女私定終身,相約私奔,被村長與保長將二人捉了回來,保長到底還是心疼女兒,想擱下與村長之間的私怨,叫女兒嫁給村長兒子。偏偏村長便是打折了兒子的一雙腿,也不肯叫保長女兒進門。保長女兒最后被送得遠遠的,也不知究竟嫁給了什么人家。村長兒子娶了鄰村一個農戶的女兒,每日里喝得醉醺醺在家打老婆孩子。 就這樣生生毀了好幾個人,只因為家里不同意他們的婚事。 小姐與方公子之間的阻力,怕是比村長兒子同保長女兒間的還大罷? 招娣這樣一想,便什么都不忍對小姐說了。 方稚桐在自己屋了最后一遍檢查上京要帶的物品,奉硯在一旁拿了單子,一一核對。 這時奉墨拎了食盒打外頭進來,“少爺,您要的點心攢盒來了!” 方稚桐擺擺手,示意奉硯退下。 奉硯將核對了一半的單子放在桌上,微微一福,自屋里退出去。 奉池過了正月十五,在老夫人跟前謝過恩后,由老子娘領出去嫁人了。夫人又撥了個大丫鬟到少爺屋里來。新來的丫鬟由少爺改了名叫奉宣,是個便是不說話臉上也帶笑的,看著小巧玲瓏,也不四處打聽,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 少爺仿佛對她很是滿意,漸漸便教她和自己輪流值夜,也肯讓她貼身伺候。 可是奉硯能分辨得出來,少爺對奉宣,只不過是覺得她本分,得用罷了。那種淡淡的客氣,并不是喜歡。 奉硯想,闔府上下,大抵只有她,不,也許還有奉墨曉得,少爺心里其實早就有人了。奉宣早晚也會明白,她笑得再甜,手腳再勤快,少爺眼里也不會有她。 奉硯垂了頭,自放在廊下的笸籮里取了針線出來,慢慢地一針針做起繡活來。 書房里,方稚桐見奉墨沒有帶回只言片語,也只是一笑。 若亦珍寫了洋洋灑灑的一篇回信,才教他意外呢。 奉墨一邊廂接著奉硯沒核對完的單子繼續往下核對,一邊在心里嘀咕:余家小娘子真是個不解風情的。 晚上用過飯,方府眾人移至方老夫人偏廳中說話。方老夫人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叮囑孫子,路上小心,注意飲食,財莫露白。 方稚桐也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答應祖母,“是,孫兒知道了?!?/br> 最后是方老爺聽得不耐煩,提醒老夫人,“母親,桐哥兒不是小孩子了,您叮囑的話,他都省得了?!?/br> 方老夫人這才停了絮叨,卻還是再三交代,“一到了京里,就叫人帶信回來,好叫祖母放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