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每晚泡泡腳,簡直賽過神仙般舒服?!闭墟芬贿厧罅四笸榷莾?,一邊感慨。以前在家里,燒了熱水,都要供了爹爹阿娘洗漱,余下來的熱水才能輪得到娘與她們姐妹幾個。阿娘心疼家里的柴火,熄了灶膛就再不許生火。夏天還好,到了冬天,休說是泡腳了,便是喝口熱水,都是極奢侈的。 亦珍聞言笑起來。 “小姐別嫌奴婢沒出息?!闭墟芬贿吥媚_撩了水到另一只腳的腳背上,一邊如同自語地道,“奴婢跟在小姐身邊也有些日子了,聽得多也見得多了,覺得還是平平和和的日子最自在?!?/br> 那會兒還在景家堰里的時候,隔壁楊老爺奴仆成群供他使喚,家里除了太太,還有好幾個姨太太,看著好似富裕得很,但妻妾通房鬧將起來,竟是比鄉下農婦撒潑打鬧還嚇人。好好一個成型的男孩兒,生生被鬧得沒了。他們鄉下可沒有這樣的。 亦珍點點頭,覺得招娣倒是悟了。 生活可不就是這樣么?富貴人家表面看似風光,只是那風光后頭,有多少陰私齷齪,卻是他們這樣的小戶人家,想也想不到的。 她自認不是那口才便捷,為人機靈的,在深宅大院里生活,需得日日小心翼翼,不可行差踏錯一步,以她的性子,怕是不知不覺地便教人算計了。 兩人泡好了腳,招娣往樓下倒水去了。亦珍重新套好了自己用墩布做的暑襪。亦珍的女紅實在算不得出色,惟有一點,伊愛自己動些腦筋。這墩布暑襪并不似外頭襪子弄襪店中賣的墩布襪子,在襪子后頭開口,以襪帶結牢,而是將開口改在前頭。 亦珍自己描了腳樣子,裁了襪底兒出來,又剪了有腳背腳跟的襪筒,細細密密地縫好,將開口放在前頭,系起帶子來也方便些。 如今天氣日漸冷了,泡好了腳穿上襪子,不教腳底的熱氣散了,便躺在床上,鉆進被筒里。耳聽得下去倒水的招娣“嗵嗵嗵”上樓來的腳步聲。 待招娣上了樓,關上亦珍閨房的門,在里頭閂上門,熄了燈也上了床。 外頭天早已經黑了,躺在床上,側耳傾聽,能聽見外頭的城河緩緩流淌的潺潺水聲,不知哪塊石頭下藏了秋蟲,正在不眠不休地鳴叫。 招娣一早便起來忙活了,又親眼目睹吳老二來鋪子里鬧事,這兩日想是累得狠了,才一沾枕頭,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發出時高時低的鼾聲。 亦珍卻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總是一遍又一遍地,不斷回放方稚桐英挺的面孔,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我心悅汝,冒昧請求小娘子等在下兩年。兩年之后,小生必定請官媒上門提親,求娶小娘子。若蒙不棄,此情不渝。 少女情懷總是詩,有這樣一個英俊挺拔的年輕書生,對自己許下誓言,如何能不動心? 亦珍騙不了自己,說自己無動于衷。 可是——齊大非偶。 亦珍并沒有教這一番深情相許沖昏了頭腦。 上門求娶。 為妻還是為妾? 大戶人家規矩多,他許她以妻,家里頭知道么? 亦珍了無睡意,盯著床頂上的承塵,苦笑。 這樣清醒,真正無趣。也不曉得方稚桐看中她哪一點? 又想,等他兩年?便是他要遵了那在西林禪寺掛單的游方僧人所云,十八歲前不得婚娶。 只是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誰能說得清這中間會得發生什么變故? 亦珍拿了各種理由說服自己,按下那怦然心動,這才漸漸睡去。 ☆、73第七十二章一樁舊事1 時序更迭,眼瞅著進了臘月,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 松江府上上下下都開始準備過年的事宜,家家戶戶都在臘月里腌了咸魚咸rou,風雞風鵝,吊在檐下陰涼處。亦珍家里也不例外,自是殺雞宰鵝,里外細細地抹了鹽糖花椒等佐料,懸在檐下。 亦珍擔心天冷,母親容易著涼,遂在屋里鋪了厚厚的地氈,又按照鐘大夫教的,屋里無人的時候,關上門,用小熏爐上頭擱了醋水碗,蒸得滿屋子醋味兒,再開窗通風。 湯mama見了直嘀咕,嫌屋里一股子老陳醋味兒。 曹氏聞言直笑,“倒也不覺著難聞,尚且十分開胃,飯都能多吃一碗?!?/br> 亦珍聽了哈哈笑。 到了臘八這一日,亦珍早早地便起了床,與招娣、湯mama一道,將數日前已準備得了的浸泡有紅棗的棗子水,加入粳米、核桃仁、栗子、菱米,又放了招娣自西林禪寺后頭老銀杏樹下揀來的白果,并冰糖等一道熬了一鍋又香又糯又甜的臘八粥。 待粥熬得了,亦珍將粥一一盛在白色細瓷碗中,供在母親住的一側盡間兒的小佛堂佛龕前頭,以及門窗井灶之上。之后請了母親到樓下正廳里,與母親曹氏一道喝了碗熱騰騰的臘八粥。 湯伯湯mama招娣與粗使丫頭在鋪子后堂里喝過粥,亦珍這才叫湯伯摘了門板,開門營業。 亦珍自去取了兩個食盒來,每個食盒底下都是中空的,里頭可以放下一個扁扁的炭爐,食盒里頭放著盛有臘八粥的帶蓋陶罐兒。陶罐兒外頭又加了個稻草棉絮做的焐扣。這樣合上食盒蓋子,下頭小炭爐熱著,交給招娣。 “一盒送到景家堰姑娘子家去,一盒送到丁娘子家去。路上別著急,回來得晚些也不怕?!币嗾涠谡墟?。 “哎!”招娣脆生生應了,拎著兩個食盒出了珍饈,往兩家送臘八粥去了。 沒等招娣送臘八粥回來,顧娘子家與丁娘子家送臘八粥的下人便先后到了,說了不少吉祥話,這才放下食盒,收了賞銀回去復命。 亦珍在廚房中忙著為第一批將來的食客做準備。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新鮮魚蝦也一日貴過一日,每日店來進得也不多,倘若當日賣不掉,夜里亦珍便將魚薄薄地腌了,制成咸魚,吊在檐下。待次日在咸魚腹中釀了rou糜亦或是老豆腐,隔水蒸了吃,味道極鮮美不過。 恰那日中午在后廚蒸了咸魚燉rou出來,原是店里諸人中午用來過飯的。招娣自后廚到前頭堂間兒招呼湯伯到后頭吃飯,那厚簾子一挑,香味兒便順著縫兒一下子溢了出來,正教在鋪子里的周老爺聞見了。 周老爺是個好吃的,平生別無他好,獨鐘一個“吃”字,為此曾經氣得夫人帶著兒子女兒回了娘家,只因他去外縣尋一味好吃的,將夫人千叮嚀萬囑咐泰山老大人要來家中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周夫人在家中等得月上中天,一桌熱騰騰的飯菜涼得透透的,周老爺都沒回來??砂阎芊蛉私o氣壞了,當夜便套了車,帶著孩子,陪著老父,回娘家去了。 即便如此,在周老爺心目中,仍然將吃放在了第一位。 “人生在世,若不能吃遍天下美食,那活著還有什么樂趣可言?”周老爺一直將這話掛在嘴邊兒。 那會兒一聞見咸魚燉rou的香兒,便再也邁不動步子了,原本都打算結賬家去了,噗通一聲,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招手叫了招娣過去,問:“廚房里這端出來的是什么菜?” “咸魚燉rou?!闭墟防侠蠈崒嵉鼗卮?。 “去,端上來給老爺嘗嘗?!敝芾蠣敳活欓L隨幾番拉扯他的袖子,自管對招娣道。 “回客官的話,這菜是……”招娣剛想說這菜是我們留著自己吃的,倏忽記起亦珍的交代來:要將客人當做菩薩,恭恭敬敬地對待,盡量滿足客人的一切合理要求?!斑@道菜是我家東家新做的,菜單上還不曾寫?!?/br> 周老爺一擺肥肥的手掌,“無妨,端來我嘗?!?/br> 招娣忙回了后堂,對正打算下筷子,嘗嘗看味道的亦珍輕道:“小姐且慢!” 亦珍一雙銀頭牙箸幾乎已要戳在魚肚上,堪堪停住。 招娣將周老爺聞見香味兒,執意要吃這道咸魚燉rou的事說了。 亦珍聞言,擺手叫招娣將一盤子咸魚燉rou端了出去,自己則留在后堂,望住了一旁三盤素菜一個湯,中間卻少了盤葷菜的飯桌,輕笑起來。 正是因為有周老爺這樣執著于美食的客人,她的珍饈館,才有存在的意義呵! 周老爺就著那盤咸魚,又吃了一小碗貢米,這才打了個飽嗝,揮手叫長隨結賬。招娣送周老爺出門,請周老爺下次再來時,周老爺壓低了聲音,對招娣道:“我看你們東家是個老實的,東西做的好吃,又不自以為奇貨可居,哄抬價格,所以透個消息給你們東家?!?/br> 招娣看了胖墩墩跟白饅頭似的周老爺一眼,周老爺頓足,“你這丫頭,恁地呆木篤篤,快快附耳過來!” 招娣啼笑皆非地略略附耳過去,周老爺壓低了聲音道:“西市官街上,要新開一家玉膳坊,東家據說乃是從京中衣錦還鄉的御廚。如今已經往各處都送了請柬,邀請府內的達官貴人老饕,開業當日前去捧場?!?/br> 招娣莫名所以地望著周老爺。 周老爺恨不得伸手掐招娣一把,好把她給掐明白了,“這新館子一開,必然要將京中流行的菜色帶到咱們松江來,到時候你這小館子便是有幾個別致的招牌菜,也比不上御廚開的膳坊……” 招娣聽后一愣,她倒沒想那么遠。 待周老爺帶著長隨出了珍饈館,慢吞吞走遠了,招娣趕緊返回后堂去,將自周老爺處聽得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轉述給亦珍。 亦珍倒無所謂,“御廚便御廚了,他經營他的膳坊,咱們經營咱們的食鋪,又沒開在同一條街上。說起來,該頭疼的應是未醒居的老板才對?!?/br> 原本好端端是縣里最大的酒樓,倏忽左近新開一間膳坊,還是自京中衣錦還鄉的御廚開的,不是同未醒居搶生意是什么? 亦珍心態輕松平和,只管叫了招娣趁外頭沒有客人趕緊吃飯,卻沒注意湯伯湯mama齊齊變了臉色。 這會兒亦珍在廚房里準備,粗使丫頭將亦珍自己發的一茬兒銀芽收下來,掇了條小板凳,坐在院子廊下曬得著太陽處,正在摘銀芽,招娣則在廚房中給亦珍打下手,洗菜瀝水刮魚鱗剝蝦仁兒。 湯mama趁機到前頭帳臺里,與湯伯低聲道:“昨兒我想了一晚上,這事要不要對夫人說……” 湯伯望后堂方向瞥了一眼,見厚厚的簾子靜靜垂著,這才對老妻說,“先不忙說,咱們再合計合計,如今日子過得穩穩當當的,沒得自己嚇唬自己的。不過小心謹慎總是沒錯的,咱們一向也不往西市去?!?/br> 湯mama卻不如湯伯鎮定,心里總有些揮之不去的陰霾。 晚上進屋伺候曹氏洗漱,曹氏便看出湯mama的魂不守舍來,待湯mama勻了面脂膏子在手心里,要往她臉上抹時,輕輕按住了她的手, “湯家的,先別忙,坐下陪我說說話?!辈苁陷p道。 湯mama不肯坐,“待奴婢先幫你抹了面脂的?!?/br> 曹氏見她總閃躲著自己的眼睛,不肯直視自己,微微嘆息,“這身子一不中用,就拖累了你們。便是外頭發生了什么事,你們也不肯實話對我說了?!?/br> 湯mama聽了雙手微微顫抖。 曹氏不由得著急,一把拉了湯mama的手,“這是怎么了?湯家的你可別瞞我,是不是外頭又有人來逼著珍兒……” 湯mama趕緊搖頭,“夫人,沒有的事兒!您別胡思亂想!” 曹氏望進湯mama的眼里,“湯家的,你老實對我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若不說,我這就自己去問珍兒!” 湯mama噗通一聲,雙膝著地,跪在曹氏床前,“夫人……不是奴婢不肯對您說,實是大夫交代過,不能教您勞心傷神。您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奴婢……” “你若不如實對我說,叫我一個人胡思亂想,豈不更是傷神?”曹氏打斷了湯mama,“我上次是被謝家欺人太甚氣得急了,故而才病了?!?/br> 言下之意是今次不會的了。 湯mama跪在曹氏床前,思來想去,也不知當說不當說。這時候免不了在心里埋怨自己,都一大把年紀了,也經了不少事,怎地到了要緊關頭,卻還是藏不住心思? 曹氏輕輕嘆息,“這事原就怪不得你。你我主仆這么多年,你便是再想隱瞞,又如何能瞞得過我去?” 又伸手去拉了跪在地上的湯mama起身,“罷了,你若實在不想說,我不問便是?!?/br> 一副心灰意懶的顏色。 湯mama一見,心里頭如同有鈍刀子在割一般地疼。 夫人以前,那是多伶俐的一個人???要不是……要不是當日的事…… 湯mama閉了閉眼睛,命自己冷靜下來,這才輕輕對曹氏道:“夫人,奴婢對您說的事,您聽了以后,無論如何要平心靜氣?!?/br> “好。我答應你?!辈苁相嵵氐卣f。 湯mama遂將縣里來了個自京中衣錦還鄉的御廚,要在西市開一間膳坊的事,對曹氏說了?!爸芾蠣斦f沒幾日就要開張了,已送了請柬到有頭面的幾家人家?!?/br> 曹氏自聽見湯mama說起“御廚”二字,便靜默下來。良久才問:“當年老爺帶走的,是哪一本冊子?” 不等湯mama回答,又擺了擺手,“呵,我想起來了,是我最早抄的那份?!?/br> 隨即苦笑。她總想著帶女兒遠離京城是非之地,一家人偏居江南,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哪曾想便是遠在松江,也逃不開舊時舊事。 “奴婢擔心……” 曹氏卻忽然豎起了手指,示意湯mama噤聲。就聽得外面木制回廊上傳來樓板嘎吱嘎吱的輕響,不一會便有腳步聲一點點近了,停在她的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