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招娣迷迷糊糊地起身穿衣趿鞋,捧著臉盆到后院去籌水,有些驚訝地發現灶臺上熱水已經燒好了,心道湯mama今天起得真早。待她洗漱完畢,端著籌了水的臉盆回到小姐屋里,輕手輕腳進了里間,想掌燈叫亦珍起床,卻倏然發現小姐已經早早起來,洗漱完畢,正坐在床邊,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小姐!”招娣頓足,“你醒了怎地不叫奴婢一聲?” 亦珍站起身來,“不想吵醒了你,想叫你多睡一會兒?!?/br> “小姐真是的!”招娣埋怨。這要是教湯mama知道了,簡直就是她偷懶無疑了。 亦珍輕笑起來,招娣真正老實,連躲個懶都不肯。 兩主仆一道進了廚房,湯mama亦已起了,正從灶上籌了熱水,打算回去伺候曹氏梳洗,看亦珍招娣主仆二人相偕而來,順口夸了招娣一句: “招娣今兒起得真早,連水都燒好了啊?!?/br> “噫?水不是mama燒的么?”招娣脫口道。 一老一小的眼光在空中交匯,隨后一道望向亦珍。院子里灑掃的粗使丫頭一向不到后院廚房里來,能進這廚房的,數了數去,也就這幾個人。不是湯mama與招娣,更不是臥床休養身體的曹氏,那自然只得亦珍了。 亦珍被老仆與貼身丫鬟四只眼睛一望,不由得掩唇輕咳。 “湯mama快去伺候母親梳洗罷,我與招娣做早飯?!?/br> 湯mama知道她惦記著今日與丁娘子陶家鋪子之約,想上不曾睡好。別說小姐,就是夫人昨晚也睡得并不踏實。便是小姐再三寬慰,使出渾身解數哄夫人開心,可夫人私底下如何能不為小姐擔心? “那奴婢先去伺候夫人梳洗了?!睖玬ama知道夫人不想給小姐增加壓力,遂笑著拎了熱水,出了后院。 亦珍與招娣合力做了一鍋菜泡飯,菜是清早挑著擔子自鄉間來的菜農自家種的小青菜,早晨新鮮摘的,菜葉子上頭還帶著夜晚留下的露珠。里頭放的蝦仁是新剝的,漁家船娘一早網上來的新鮮河蝦,買來倒在粗陶碗中的時候,一只只尚且活蹦亂跳的。 招娣洗干凈一棵棵才巴掌大小的小青菜,切成菜末兒,待加了水的隔夜冷飯燒得滾開,米粒都燒開了絲兒,便將挑去泥線剝了殼的蝦仁連同青菜末兒一并倒進鍋里去,咕嘟嘟又滾了個開,調一點點鹽進去提味,便掩了爐灶的門,熄了火,將菜泡飯分別盛到碗里。 待菜泡飯稍微涼一涼的功夫,亦珍又洗了三五條醬瓜,拿剪刀鉸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拌上麻油糖,盛在描花小碗里,另煮用灶膛里的余火烤了幾枚雞蛋。一番功夫做下來,天便已經大亮了。 亦珍與招娣將早飯裝在暗花纏枝寶相蓮紋的漆木托盤中,端進曹氏的屋里。 曹氏已經由湯mama伺候著梳洗完畢,正坐在床上,任湯mama給她捶腿活血。聽見響動,抬眼一望,看見女兒端著托盤進來,忙示意湯mama停下來。 “珍兒來了?!?/br> 亦珍將手中的托盤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雙手交扣,置于左腰腰間,微微屈膝,恭恭敬敬道:“女兒給母親請安,母親昨夜睡得可好?” “好好好!”曹氏招手叫女兒到她身邊坐,又攬了亦珍細細瞧了瞧,見女兒起色尚好,面上微微紅潤,這才放下心來。 “此間不用你們伺候,湯mama同招娣去吃飯罷?!辈苁掀镣藘扇?,留女兒說話。 雖則論語說:食不言,寢不語,可是曹氏同女兒間卻并沒這些講究。兩母女一邊吃早飯,亦珍一邊將今日赴約之事說了。 “女兒叫湯伯打聽了,離咱們家不遠,過了谷陽橋,往東再走一點路就到了?!币嗾浣o母親夾了一塊兒切好了的烤雞蛋,“娘嘗嘗我做的烤雞蛋,看看味道如何?!?/br> 曹氏咬了一口,笑瞇瞇道:“娘的珍兒做的菜,樣樣都好吃?!?/br> “娘親您可不能這樣夸女兒,女兒會驕傲的。尚書大禹謨有云: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女兒還需娘親試試督促鞭策才是?!?/br> 曹氏輕笑,“娘的女兒,經得起夸贊,也受得住貶損?!?/br> “娘親,您這是不是就叫‘自賣自夸’?”亦珍朝母親曹氏霎眼睛。 曹氏這次沒有被女兒逗笑,只是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亦珍的手。 不,這不是自賣自夸,這是娘對你的期許。 這年月,女子立世,比之男子,不知艱辛了多少倍,中間要承受多少詆毀。 “娘親祖上,有位充滿智慧的太祖母曾經說過,一個女子,當她能經得起多少贊美,就能承受得起多少詆毀時,才可以與男子并肩齊驅。否則,還是做個安心于內宅的婦人好些?!?/br> 亦珍聞言,猛地抬起頭來,眼里燃起明亮的光芒。 “娘自認做不到那位太祖母所說的境界,所以娘只能叫湯伯支個茶攤,勉強支撐這個家?!辈苁舷肫鹉俏惶婺傅氖论E來,“這世上,只‘人言可畏’四個字便足以殺人,我們孤兒寡母的,安身立命不易,珍兒你心里要有個準備才是?!?/br> 便是男子,在這世上行走,稍不留神,一切功名利祿,也轉眼成空,甚至連性命都搭了進去。 “娘親且放寬心,女兒省得?!币嗾漭p而鄭重其事道。 曹氏猶不放心,兀自叮囑,“到時候見了丁娘子,要好好謝謝她老人家。無論成與不成,都要依足禮數,不可失禮?!?/br> 亦珍邊聽邊點頭,好好好,是是是。 作者有話要說:這世界上從來不乏以愛之名行傷害之實的人。 他們意識不到所行之事其實是真正的傷害。 推薦大家看一部七分鐘長的澳洲短片電影節的佳作《cargo》,講述一個父親被僵尸妻子咬傷,明知自己即將尸化,在喪失意識前,全力保護自己背上的孩子不被傷害的故事。我淚點低,看得眼淚水湯湯滴。 人世間最偉大的愛莫過于此。 ☆、57第五十六章一爿小店(2) 吃罷早飯,曹氏催著亦珍回屋去,更衣出門。 “與人有約,不可去得晚了?!辈苁弦笠蠖?,“娘不能隨你同去,萬事多請教丁娘子?!?/br> 亦珍依言,從母親曹氏院子里出來,回到自己屋中,換下早晨在后廚沾了煙火氣的舊衣,穿上舊年秋天才做的,秋水綠色繡月白色桂花的窄袖褙子,下著一條月白色馬面褶裙,底邊繡著寓意淡泊嫻雅、貞靜高潔的淺綠色蘭花襕邊,腰里系著英姐兒送她的鑲玉豆蔻花的絳子,整個人透出一股沉靜利落的氣息來。 招娣亦換了身湯mama前陣子新給她做的衣服,兩主仆立在一處,很是精神抖擻。只亦珍自己曉得,她此時有多忐忑。 待都收拾齊整了,亦珍這才帶了招娣,稟過母親曹氏,出門去了。 不料出門沒走幾步,便遇見了隔壁楊老爺家的寶哥兒。 寶哥兒秋闈放榜,在正榜第一百一十四名,中了舉人,有了出身,已可入仕了。楊夫人頓時得意起來,靠楊老爺怕是靠不住了,還是靠兒子比較實在。前些日子她請了池媒婆上隔壁曹寡婦家為兒子提親,想娶亦珍做兒媳婦,遭到婉拒,她還頗遺憾了幾日。畢竟亦珍母家無人,又小有家產,嫁進門來,還不是隨她拿捏? 可是如今兒子鄉試得中,做了舉人,往后備不住是要當官老爺的,小門小戶寡母養大的亦珍,楊夫人便瞧不上了。到底對夫家沒有什么助力。 “你如今已是舉人,娘親看著,這四里八鄉的,有不少好人家的閨女可以任你挑選。隔壁那丫頭不答應,那是她沒眼光?,F今換咱家看不上她了。寶哥兒放心,娘一定給你娶個更好的回來!” 楊夫人眼下滿腦子都是將來兒子出將入相的美好遠景,早不將隔壁的孤兒寡母放在心上。至于與姨娘通房歪纏不清的楊老爺,楊夫人更是不屑一顧。新姨娘肚皮里的,是男是女還未可知,便是生個男孩兒下來又如何?她的寶哥兒是嫡長子,而今又有出息了,那些庶子庶女哪個能越過她的寶哥兒去?! 然而寶哥心里,卻放不下亦珍。他始終記得,雖然亦珍平時總對他愛搭不理的,然而也正是她,在他心情最苦澀煩悶的時候,微笑著給了一竹筒心太軟,問他:好吃么? 今時今日家中姨娘庶妹爭相討好他,給他繡扇套,納鞋底,做點心,卻再沒有人能似亦珍那樣,觸碰到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楊夫人許是前陣子弦兒繃得太緊,這下兒子鄉試得中,她在人前大大的風光了一回,等上門賀喜的親友鄰里少了,她便病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看哪個伺候都不順眼。早上一睜眼便橫挑鼻子豎挑眼,將一碗白粥都揭到地上。 “母親想吃什么?兒子去買?!睂毟鐑翰幌胍娔赣H仗恃又將家里上下折騰得雞飛狗跳,遂安撫楊夫人道。 “娘就想吃慶云橋那家的豆沙餡兒松餅?!睏罘蛉死罩~,一副病來如山倒的樣子。 “兒子這就去買?!?/br> “叫下人去買便罷?!睏罘蛉瞬簧岬媒虄鹤犹靥刈咭惶?。 “兒子親自去買,才有誠心,母親吃了,心情一好,病才能快些好起來?!卑肽昵八€是個只知吃糖吃果子的胖小子,不過半年時間,他便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懵懂,長大成人。 寶哥兒帶著小廝,親自跑了趟慶云橋,買了松餅回來,不料在弄堂里,迎面遇見了出門來的亦珍。 “珍姐兒……”寶哥兒拎著松餅,輕輕喚了一聲。 “寶哥兒?!币嗾渫O履_步,輕輕一禮,“當日人多口雜,是以不曾上門道賀,還未恭喜你桂榜得中。我還有事,便先行一步了?!?/br> 寶哥兒年紀輕輕,已考中舉人,今后前途不可限量,有得是人前去錦上添花。 寶哥聞言,倏忽明亮起來的雙眼黯淡了下去,“珍姐兒不必客氣?!?/br> 然后靜靜立在原處,目送亦珍的背影遠去。 始終,他都只能目送珍姐的背影,而無法追上她的腳步。他本以為母親愿意叫媒婆上余家提親,自己總算能和珍姐兒在一起,琴瑟和鳴,長相廝守。哪料想,余家婉拒了他家。母親甚至冷嘲熱諷說珍姐兒嫌貧愛富,正頭娘子不做,反而要去給謝家少爺做妾。 他自然是不信的。 珍姐兒不是那樣的人!他心里總有個聲音堅定地對他說。 后來謝家派了媒婆上門說親不成,使人將她家的茶攤給砸了的消息,在縣里傳得沸沸揚揚的,他有心幫忙,卻無能為力。直到這時候,他才深深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靠父母養活,一事無成的書生罷了。他不但幫不了珍姐兒,萬一她嫁給他,不得母親喜歡,成日要看母親臉色過活,如何比得上在家做閨女那樣快活自在? 這樣一想,所有不能娶自己喜歡的女子過門,相守一生一世的不甘,都被他深深壓在了心底。只這會兒乍然遇見亦珍,才仿佛沉在水底的魚,吐出個氣泡,在水面泛起淡淡的漣漪,便又沉寂了一般。 楊登科最后望了一眼亦珍背影消失的方向,對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小廝道:“走罷,我們回家?!?/br> 亦珍帶著丫鬟招娣依約到得谷陽橋東的缸甏行弄。缸甏行必景家堰窄,一條幽幽深深的青石巷弄,兩旁是沿街的民宅。由于巷弄極窄,有些竟不足一丈寬,兩旁的樓房開了窗,里頭的人甚至可以相對聊天。 此時還未到巳初,巷弄里的人家多數都已起了,沿街的幾爿鋪面都已摘下了門板,拿黑黝黝的鐵鉤繩子捆了,依在門邊,便開門做生意了。 亦珍一路過去,看見一間綢緞莊,一間南貨行,并一家米店,一家鞋襪鋪子,一個賣胭脂水粉的小字號。再望里走幾步,便看見了丁勝媳婦兒說的那間陶家鋪子。 這時候陶家鋪子只摘下了四塊門板,靠在一旁,門上頭挑幡子的竹竿猶在,只是那幡子卻已經撤了下來。巷弄中偶有行人經過,對門半洞開的陶家鋪子也視如不見。 亦珍帶著招娣叩了叩門板,點鋪內遠遠傳來應答聲:“……來了……” 沒一會兒,從后頭氣喘吁吁跑出個白胖的老丈來,看見亦珍帶著丫鬟站在門口,連忙延手請亦珍進去,“可是余家小娘子?快快請進,快快請進!” 亦珍微微頜首,跨過門檻,走進店鋪里。 “還未請教老丈貴姓大名?!?/br> “小老兒姓陶,人稱陶五?!卑着掷险赡税杨~上的汗,對亦珍道。 “陶翁?!?/br> 亦珍輕輕一禮,才想說明自己的來意,身后已傳來丁娘子爽利的聲音,“余家小娘子已經先一步來了啊?!?/br> 亦珍聞聲,回首望去,見丁娘子穿一見珠灰色薄麝鼠皮大氅,自外頭走了進來,后面跟著丁勝媳婦并當日在西林禪寺曾見過的丫鬟婆子,一行一共四人。 白胖的陶五見丁娘子來了,忙上前哈腰問好,又請一行人到后堂小坐。 丁娘子擺擺手,“陶老不必同我客氣,今日老身是陪余家小娘子來看看你這店面的。若是合余家小娘子的心意,我就從旁做個中人,給二位做個見證?!?/br> “好好好,小老兒求之不得!”陶五點頭如搗蒜,轉而向亦珍介紹起他這間鋪面來。 “原是我與內人送犬子進京趕考,擔心他在京中吃穿用度手頭不富裕,這才將沿街的房子改成了鋪面,買餛飩湯面,掙點閑錢,給京中犬子寄去。這不是前陣子收到犬子的家書,說是如今他日子過得好了,要接我們上京,一家團聚。內人舍不得這間鋪子,猶豫了好久,前兩日犬子又差人送信來,言道已經在京中購置了宅院,叫我們務必上京與他團聚。小老兒這才痛下決心,打算將這宅子賣了,斷了內人的念想,好一道進京與犬子相聚。小娘子別看我這鋪面三開間門面小,可是市口是極好的,一條缸甏行從頭到尾,只我這一見餛飩湯面館,又靠近谷陽橋,生意可不差?!?/br> 又詳細與亦珍介紹店中陳設,“這桌子椅子是一水兒的硬木紅漆家生,做工都是頂好的。小娘子你看這上頭的雕工,這漆水,這包漿,不是小老兒自夸,件件都要值好幾兩銀子。還有這碗盞杯碟,俱是景德鎮產的,個個瓷實好用……” 亦珍靜靜聆聽,并不插嘴,聽到關鍵處,便細細記在心里。待陶五將自家鋪子的好處一一說了個遍,這才輕聲詢問,可否往后頭宅院一看? 陶五自然是無有不肯的。又領了一行人穿過鋪子的后頭的廚房,來到后院的天井里頭。因宅子后頭臨河,受地基所限,陶家的宅子進深并不太深,不過前后兩進,起了兩層高的樓房,前頭一進沿街的做了鋪面,穿過天井后頭一進便是背面臨河的私宅。陶家后頭墻上還開了角門,建了與外面河道平行的石階,可接駁了往來的漁船,買新鮮的漁獲進來,亦可開了角門出去,就著清亮亮的河水浣衣洗菜,很是方便。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安歇就寢都要到上頭二樓去,合上樓梯上的翻板,防止有人從下頭上來,顯得進出有些不便。 亦珍在心里合計,以母親目前的身體,走如此窄小陡峭的樓梯,上上下下的,怕是很不方便,真要買下這里,還得好生修整一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