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方稚桐頓下腳步,“姨夫人和表妹可在?” “在在在!”婆子忙不迭點頭。姨老爺升了閩浙總兵,姨夫人和表小姐在府中走路都似帶著風,下人們個個都是跟紅頂白的,哪有不巴結的?更何況…… 婆子覷了方稚桐一眼。二少爺與表小姐歲數相當,至今尚未訂親,只怕夫人也有意與姨夫人親上加親…… 婆子垂下眼去,主子的事,哪里有他們下人妄自揣測議論的? 方稚桐心中煩亂。 母親打著什么主意,他不是不知。 只是他對魯貴娘,實是一點也喜歡不起來。 早些年父親的生意還未做得似如今這樣局面,不過是縣里尋常商賈的規模。有一年父母親帶著他往蘇州外祖家拜年,他在外祖父母跟前遇見了表妹。 許是因他生得俊美,又因一年才難得往外祖家一趟,外祖父母與家中舅父舅母,姨娘姨丈都極疼愛他,盡將那好吃的好玩的送與他。 舅父更是將一塊極難得的寒玉玉璧贈與他。 不料在一旁的貴姐兒見了,頓時小臉便耷拉下來,嚷嚷道:“舅舅送表哥一塊玉璧,倒只送我一匣子胭脂!我不管!我也要玉璧!” 舅父自不會同她計較,只溫言道:“這玉璧寒涼,不宜女子佩戴,貴姐兒若喜歡,舅舅以后另尋塊暖玉與你?!?/br> 偏她任性,死活不依,竟從姨母的懷里沖過來,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 他一個不防,手里捧著的玉璧就被拍落在地。 幸好是冬天,外祖家廳里俱鋪著厚厚的羊絨地氈,這才沒跌碎了。 饒是如此,也叫他嚇了一跳。 雖然貴姐兒立刻就被姨母拽了回去,舅舅舅母,父親母親也說不礙的,小孩子不懂事,然則他卻深深將貴姐兒的刁蠻驕縱記在了心里,如何也忘不了。 如今八年過去,等到了福建,便要行及笄禮,再不是過去那個任性蠻橫的小姑娘??墒怯诜街赏┒?,貴姐兒縱使再嬌美端麗,也難教他生出一絲半點的歡喜。 可惜魯貴娘并不曉得自己幼年一時任性,已使得表哥對她心有厭惡,見方稚桐進了花廳,便以團扇半遮玉靨,娉娉裊裊地起身 見禮。 “見過二表哥?!?/br> 方稚桐先與母親、姨母及兄嫂見禮,最后點點頭,“表妹?!?/br> 方夫人便吩咐下人擺飯,方氏兄弟自去了外間用飯。 “松哥兒媳婦,你姨母和表妹過了十五便要啟程去福建了。到松江這幾日,因著俗事纏身,也不曾出門走走看看。十五那天的廟會,你們陪了姨母和表妹同去,到寺里上香,瞧個熱鬧罷?!?/br> 大少奶奶低眉順眼地站在方夫人身后伺候婆母用飯,這時一邊夾了一筷子醉蟹腳rou到婆婆碗里,一邊微笑道:“一切全憑母親做主。貴娘meimei到時正可以去寺里求個簽,西林寺的簽文,都是極準的?!?/br> 貴姐兒聽了,不由得紅了臉頰。 方稚桐在母親處用完飯出來,與兄長在園子里告別,方稚松自出了二門,到鋪子里去了。 方稚桐回到自己院子里,只覺得心浮氣躁。 母親與姨母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偏還未擺到明面上說開了,他又不好自己嚷著看不上貴姐兒,叫母親、姨母面上難看,姐妹之間因此生了齟齬。 這時奉硯奉池先后迎上來,為他寬衣解靴。 奉硯替他將道袍收了,又伺候他抹了把臉,這才柔聲問:“少爺是去書房,還是先在屋里歇一覺?” 方稚桐因心煩,遂道:“我先歇一覺,未正喚我?!?/br> “是?!狈畛幦崛釕?,留下今日在屋里輪值的奉池,謹守本分地退了出去。 方稚桐只著中衣,往床上一躺,腰里搭了條松江本地產的三梭布單被,雙手交疊,枕在腦后,兩眼茫茫然望著床頂的承塵。 奉池坐在踏腳上,輕輕搖著繪有荷塘月色的紈扇,送來涼風陣陣。 方稚桐腦子里想著如何能教母親打消與姨母親上加親的念頭,又不至傷及她們姐妹間的情分,如此?不不不,不妥!那般?亦是不妥得很…… 漸漸便盹著了。 再說那寶哥兒,一氣之下,頭也不回,奔回家中,氣咻咻回到自己屋里??催@個丫鬟礙眼,瞧那個婆子杵氣,忍不住一摔門扇,“都滾出去!” 丫鬟婆子并奶娘嚇得噤若寒蟬,一個個垂著頭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干凈了,他和衣往床上一躺,拿單被一把遮了頭臉,沮喪不已。 奶娘在外頭張了一眼,有心想入內勸說,又知道少爺的脾氣,不敢上前。 卻不知早有那慣會往楊夫人涂氏跟前鉆的婆子,悄悄溜出來,進了涂氏的院子。 “煩桂花jiejie往夫人跟前通稟一聲,就說少爺回來了?!逼抛釉谕渴?/br> 的大丫鬟桂花眼前彎著腰,諂笑。 桂花聞言,兩彎柳葉眉一蹙。這時辰,少爺理應還在書院里才對,怎的就回來了?“你先回少爺屋里,我這就進去稟告夫人?!?/br> “有勞桂花jiejie了?!逼抛哟曛滞肆讼氯?。 桂花輕手輕腳撩開細紗門簾子,繞過碧紗櫥,進了屋。 涂氏早起理事,將一日的采買開銷賬目都細細看過,又敲打了兩個在老爺跟前爭風吃醋的妾室,略用了些午飯,這才在美人榻上小歇片刻。眼下才睡了不久。 只是桂花曉得,少爺是夫人的心尖rou,天大的事,也大不過少爺去,遂跪在美人榻跟前,低聲輕喚:“夫人……” 楊涂氏正在做夢。 夢里楊老爺金科及第,中了狀元,頭戴烏紗帽,身著狀元袍,襟披大紅綢,昂首挺胸,前呼后擁地騎馬游街,好不威風。涂氏心中歡喜不已,總算自己伺候公婆,照顧小姑,讓丈夫安心寒窗苦讀,如今丈夫高中,一家人也算苦盡甘來。她喜不自禁地想從人群里站出來,走到楊老爺馬前去。卻被一個衙役一把攔住。 “大膽民婦!往哪里去?!” 涂氏理直氣壯地道一直跨馬游街的楊老爺:“那是我夫君!我自是要到我夫君跟前去!” 衙役上下打量她兩眼,嗤笑:“也不照照鏡子,掂掂自己的斤兩!告訴你!那邊兩位,才是狀元公的夫人!” 說罷以腰刀柄一指。 涂氏循著他所指望去,只見兩個穿綾著緞、滿頭珠翠的妖嬈女子,依偎在楊老爺身旁,得意地向她望來。 涂氏定睛一看,這兩個妖精,可不正是家里的兩個妾室么?!她辛辛苦苦地伺候了一家老小,等老爺出息了,卻叫這些個狐媚子占去了本屬于她的風光!這叫涂氏如何受得了?正恨不得扒她們的皮,喝她們的血,忽然聽到耳邊有人低喚:“夫人……” 涂氏猛地睜開眼來,望向跪在美人榻跟前的人。 只見相貌平平的大丫鬟桂花老老實實地跪著,見她醒了,便微微垂首,“夫人,剛才少爺屋里的陳婆子來稟,說少爺已經回來了?!?/br> 涂氏聽了,下意識看了一眼屋里的西洋鐘,隨后蹙眉起身。 桂花伸手扶了涂氏起來,伺候涂氏將頭發重新梳了,抹了把臉,這才隨著她一道往少爺屋里去。 涂氏到了兒子屋里,只見丫鬟婆子并奶娘都候在檐下,便一正臉色,“都在這里做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丫鬟婆子頓時作鳥獸散。 又一指奶娘曲氏:“你說,這是怎么了?” 奶娘縮 起肩膀,“少爺一回來,就把婢子們都趕出來……”少爺日益大了,同她這個從小把他奶到大的奶娘,關系便日漸淡了。 涂氏冷哼一聲,往兒子屋里行去。 桂花趕忙上前替夫人挑起紗簾,待夫人進了屋,這才跟進去。 寶哥蒙著頭臉,正一個人生悶氣,聽見響動,知是母親來了,也不愿意將單被取下來。 涂氏坐在兒子床邊,柔聲問:“我的兒,這是怎么了?” 寶哥兒一動不動。 涂氏拽住了單被,輕輕拉扯,“告訴娘,是誰惹你生氣了?娘替你好好教訓教訓他?!?/br> 寶哥想起亦珍的笑臉來,哪里舍得讓人教訓她?只甕聲甕氣道:“娘,我心里不舒服……” “如何不舒服了?”涂氏朝兩個妾室住的院子方向剜了一眼,別是那兩個賤人趁她不備,在寶哥兒跟前說了什么誅心的話罷? 寶哥兒翻了個身,背朝著母親。 “為何學院里的同窗也好,家里的meimei也好,都不愛同我玩?”其實他最想問的是:為何珍姐兒不愛搭理我了? 只是他曉得,倘使他真這樣問了,恐怕母親會得遷怒珍姐兒。 涂氏隔著單被,摸一摸寶哥兒的頭頂?!八麄兌纪媸裁床粠е懔??” “……蹴鞠、投壺……”寶哥聲音悶悶,“我都玩得極好的?!?/br> 涂氏一笑:“那是他們妒忌你玩得好罷了?!?/br> “可是……五月十五的月望詩會,他們都相互約了一道去,卻沒人邀我一同去?!闭缤浣銉翰焕硭粯?。 涂氏聽到這里,放下心來,只要不是那兩個狐貍精調撥寶哥兒就好。 “娘的寶哥兒最是厲害不過,他們怕你詩做得好,搶了他們的風頭,這才有意這樣做呢。到時候你在詩會上一鳴驚人,獲得先生的賞識,還怕沒人來和你一塊做耍么?” 寶哥兒聽了,一把扯下蒙在頭上的單被,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涂氏:“母親說的,可是真的?!” “娘親還會騙你不成?”涂氏笑著哄了寶哥,“來,起來洗把臉,到娘屋里去喝冰鎮雪耳羹?!?/br> 寶哥暗忖:倘使他真能在月望詩會上一鳴驚人,是否珍姐兒會對他刮目相看? 這樣一想,寶哥忽然覺得通身都充滿了希望,一張滿月臉頓時露出了笑容。 等桂花喚了丫鬟進來伺候寶哥兒洗臉,涂氏臉色一沉,悄悄吩咐桂花:“晚一點你吩咐婆子,把桂祥叫進來,我有話問他?!?/br> 涂氏不會當面揭穿兒子,可是他的說辭,她是半點也不相信的。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的更新神秘失蹤。。。。今天的更新奉上~大家昨天有木有吃湯團呢? ☆、10 第九章一場熱鬧(1) 進了五月里,松江府的天氣便已熱得讓人頗有些吃不消了。尤其夜間,臥在床榻之上,便是所有支窗都支得老高,也不見有多少涼風穿堂入室。 松江府知府季懷禮季大人躺在府衙三堂官邸之中,雙手枕在腦后,望著窗外如水的月色,怎樣也無法安然入睡。 季大人是先帝憲宗成化十年進士出身,授正七品浙江遂昌知縣。在遂昌任上,娶了時任上峰衢州知府葉大人的嫡次女葉氏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