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那人對他后來的問話一概不答,但能看出沉默的表情下隱藏著一絲掙扎,他只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現在看來,那番話還是起了作用。 只是赴約之前,上面又突然派下緊急任務,他只好通知那人晚一天見面。 隔日去漁村,卻聽見那間院子里傳出哭聲,一進門見到許多人,表情肅然,地上一摞摞黃紙,蘇轍的心不由揪緊。一打聽才知,那個男人昨天出海捕魚時,因醉酒而落水溺亡。 人群中間坐著一個披散頭發的中年婦女,紅著眼睛哭著罵,“死鬼,就知道喝大酒,終于把自己喝死了,讓我們娘倆可咋活……” 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腰間纏著孝布,沉默不語,等母親哭完一場,他才低聲說了一句,“我爸已經戒酒了?!?/br> 蘇轍聽得分明,感覺到全身血液逆行,看見角落里擺著一張桌,親朋鄰里紛紛上前聊表心意,他把自己皮夾里的紙幣全部拿出,放在桌上,連名字也沒留轉身離去。 直到車子開出老遠,把小漁村遠遠甩在后面時,他才猛地剎住車,握緊拳頭砸在方向盤上,喇叭急促地鳴響,在空曠的鄉間道路上久久不散。 是他害的。 是他害死了那個人。 他只是想查出真相,只是想替師父討回公道,將真正兇手繩之以法,卻不想反而淪落成劊子手的同謀。 正當蘇轍為累及無辜而在負疚和憤怒中掙扎時,白露也在為她的心事暗自糾結。由她發起的持續了半月的冷戰,無疑被那一場荒唐情/事給打斷。 若繼續下去,自己都覺得可笑。 就此結束,又心有不甘。 從意亂情迷中清醒后,現實的問題還在原地,從不曾減少一分一毫。就像潮水和礁石的關系,無論漲潮時多澎湃,都不能掩蓋暗礁的存在,無比危險的存在。 她鄙視自己的不堅定,也暗恨那人的狡詐和無恥。讓這一場雖不堪但至少簡單明確的錢/色交易變得越來越模糊。 然而三年之期未到,魚大仙也不顯靈,她還得繼續這種生活,心情再糾結,日子還得照過,學業更是要一絲不茍的繼續。 一晃一個月過去。 白露素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還是知道社會上發生了一些變化,那條小吃街經過整頓,換了一批業主,很快又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無論日間還是午夜,警笛聲時常響起,課間聽同學們議論,誰誰又被抓起來了,有臭名昭著的幫派頭目,也有名聲顯赫的政/府官/員。 程彧每天依然很忙,但忙得從容,她暗暗地想,他果然跟那些人沒關系,不知不覺中竟松了口氣。 轉眼又到周末,程彧要去一趟貴州,順便帶了她的機票。對此他振振有詞,“走萬里路比讀萬卷書更重要,等忙完這陣子帶你出國轉轉,眼界寬了,人也能聰明點兒?!?/br> 臨行前一晚,白露漫不經心地切換電視頻道時,因看到一張熟悉面孔而停下,原來是打/黑專項斗爭的階段性表彰大會,表彰此次行動中的杰出集體和個人。 臺上一排公安干警中,蘇轍很醒目,他榮獲的是一等功,由市委書記親自頒發獎章。白露不覺有些激動,由衷地替他高興,可是鏡頭給他特寫時,她發現,蘇轍臉上表情很平靜,平靜得似乎有些過分。 他不開心?為什么不開心? 她忍不住回憶起他發自肺腑地微笑和暢快大笑時的樣子,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程彧此番貴州之行是為私事,參加以他個人名義捐建的幾所小學的落成儀式。因此隨行人數寥寥,只帶了個秘書,小童,還有白露。 學校所在地點自然是貧困山區,在幾乎與世隔絕的深山里,車子行駛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一路顛簸。白露有些暈車,但沿途的奇山峻嶺實在迷人,她仍捧著個塑料袋頑強地扒窗觀望。 到了學校,當地縣級鄉級領導熱情歡迎,一路陪同參觀教室宿舍,程彧著重看了工程質量,因為之前也派人來監督施工,所以還算滿意。他婉拒了系紅領巾和講話等虛套儀式,只是簡單照了幾張合影,并應校長請求提了一幅字,字跡遒勁有力,頗有氣勢。 白露從不知道他還會書法,不過這人總是出人意料,她早已習慣。但對他的低調,她還是暗暗驚訝,就連她也知道,這是個極好的宣傳機會,而且據她了解,他可是個務實的純粹的商人。 學校開課第一天,縣里派來的老師還未全部到位,白露自告奮勇,給一年級一個班帶了一節課。她向來有小孩和老人緣,很快跟孩子們打成一片,孩子們熱情地叫她小白老師。 白露中途回辦公室取教具,經過長廊時,看到程彧和小童在那抽煙,身邊竟沒有那群熱情過度的領導作陪。 兩人面向cao場,那里有幾個還沒到學齡的孩子,正好奇地圍觀嘗試體育器材。小童感慨地說:“要是嫂子還在……你們的,說不定也這么大了?!?/br> 程彧沒說話,但她清楚地聽到他嘆了口氣。 那一聲嘆息,仿佛落在她心頭。 以至于她從辦公室找來地球儀,拿回教室教孩子們認識國家時,心里還在恍惚,明明離了幾米遠,也許是她的幻覺而已。 還有,他很少抽煙的。 而抽完煙的程彧跟小童往回走時,路過一間低年級教室,視線被里面嘰嘰喳喳聲引去,一群孩子圍著白露七嘴八舌發問,看著她耐心講解的樣子,程彧嘴角不禁浮現一抹淡笑。 小童看到,隨口道:“喜歡孩子就要個吧,雖然傻了點兒,本質還不錯……” 程彧笑笑,“她自己還是個孩子?!?/br> 淳樸閉塞的小山村因為有了新學校而歡欣沸騰,千里之外,繁榮發達的沿海城市也迎來它的一次新生。 盤踞這座城市十幾年的幾股黑/勢力被肅清,其中最大最猖獗的青龍會涉嫌毒/品交易,頭目許彪與境外供貨商交易時被抓現行,大半同伙被一舉拿下,落網的那部分已經被列入通緝名單在全國范圍內懸賞緝拿。 昔日紙醉金迷的大型夜/總/會被勒令停業整頓,幾個著名的紅燈區多家掛羊頭賣狗rou的洗頭洗腳房已關門大吉,數十條曾被各幫/派瓜分盤剝多年的商業街沒了高額保護費的壓迫,呈現出一幅自在的健康的繁榮景象。 長久以來籠罩在這座新興城市上空的一絲陰霾終于散去,海風陣陣吹過,每個人的心頭都輕松了許多。 而最輕松最雀躍的,還要數在這次行動中付出最多的人們。 晚上,某家飯店包廂里,蘇轍和他的隊友們正舉行慶功宴。 慶功宴還有一層含義,這次刑警隊集體表現突出,據小道消息,隊長即將被提拔,空下的位置毫無懸念,所以酒桌上已經有人喊蘇隊了。 小葉端著酒杯挨個敬酒,敬到蘇轍這里時,她臉上已微醺,“謝謝師兄關照,我會繼續努力?!?/br> 旁邊小黃挑理:“誰都敬了,就差我一個?!?/br> 小葉平時最*跟他斗嘴,立即捏起一塊排骨,“阿黃,來旺一個,jiejie喂你rou骨頭?!?/br> 眾人爆笑。 一群大男人,幾杯下肚,話就開始糙了,提起這次行動中各自表現,有人取笑小黃槍法差,“做男人一定要有準頭兒,射錯了地方可不成?!?/br> 其他人立即或豪放或隱晦地笑,小葉臉上掛不住,起身去外面吹風。 臺階上坐著一個人,背影清雋,指間紅光微閃,青煙繚繞,不知為何,竟讓人覺出幾分淡淡的傷感來。 小葉走過去,在一旁安靜坐下。 “他們又講葷段子了?”蘇轍對那伙人德行了如指掌。 小葉撇嘴,“一群糙人?!?/br> 蘇轍寬慰,“誰讓你選了這行,習慣就好了?!?/br> “你就跟他們不一樣?!?/br> “誰說的?”他說完便想起那句“制服誘惑”,然后,又想起那雙簡單清澈的眼睛,傻傻地問,什么貨…… 沉默片刻后,小葉提醒,“給你家里打個電話吧,這陣子叔叔阿姨一定擔心壞了?!?/br> 蘇轍點頭,“晚上回去就打?!?/br> 想了想踩滅煙頭,掏出手機,正要撥號,手機卻先震動起來,一個陌生號碼,他起身接聽,那邊沉默了一瞬,一個像是處于變聲期的男音問:“你是蘇警官嗎?” “對,我是蘇轍,你是?” “你能為我爸爸報仇嗎?” 蘇轍一愣,隨即想起那個裹著孝布的沉默少年,他只思考了半秒,便堅定道:“我會盡全力,為你父親,也為我師父?!?/br> 然后就聽少年聲音壓低:“你要的東西,我可以給你?!?/br> 兩個小時后,蘇轍驅車在市內轉了一大圈,回到自己住所,他步履急促地上樓,進門后關好門窗,從衣襟里掏出一個黑色塑料袋包裹。 深吸一口氣,坐到桌前,按亮臺燈,然后無比鄭重地拆開包裹…… 少年年紀雖小,心思卻很老成,也許是失去至親讓他一夜間成長起來。他在電話里說,那日蘇轍去家中找他父親時,他剛好放學回來,聽到了后邊內容。后來父親時常沉默發呆,他便暗中留意觀察,可畢竟還要上學,沒成想父親會遇害……但他親眼見過父親將東西藏在哪里,所以,猶豫幾日后,他做出這個決定。 為了避免重蹈父親覆轍,他趁放學后把東西藏到公園水池里,所以,剛剛蘇轍就去開車故意繞了幾圈,甩掉可能還在跟蹤他的尾巴,最后去公園取出這個包裹。 層層防護之下,是一個裝餅干的鐵盒,銹跡斑斑,看得出已有不少年頭。 打開盒蓋,里面是一疊單據,字跡略褪色,但仍能清楚看出每一欄的內容,貨物名稱,數量,提貨人…… 還有幾張照片,邊角已泛黃,其中一張是發著陰冷青光的槍支器械,滿滿一箱。 最后是一封信,信紙白凈,是新寫的筆跡…… 蘇轍靜靜地,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一遍,許久后仍一動不動,仿佛被施了定身術。 太震驚。 盡管之前做過這方面聯想,但仍是被這些白紙黑字及實拍圖像所呈現出來的事實深深震撼。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動了一下,抬手捂住嘴,但仍是未能阻止鼻腔里發出的一絲抽噎,同時,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為這一份證據,他師父失去一條命,那個心存正義的老實男人失去三根手指…… 如今,連命也沒能保住。 此刻,這份證據輾轉到他的手中,蘇轍感覺到一團火從胸腔漸漸升起,越燃越旺,捏著信紙一角的手微微顫動,最后握成拳狀,用力,直到指骨泛白。 ☆、35 天剛蒙蒙亮,蘇轍就只身來到看守所,提審殺害王軍的那個兇手。 那個混混睡得正香就被拎出號子,極度不滿,歪著腦袋靠在椅背上,打著哈氣發牢sao:“怎么又審,還沒完了是不是?大清早的,連個覺都不讓人睡好?!?/br> 蘇轍坐在審訊桌后,靜靜地看著他,聲音不重不輕地說:“你上次交代的不徹底?!?/br> 混混一撩眼皮,“老子做的可都說了?!?/br> 蘇轍一笑,語氣極輕:“是嗎,是不是沒做的也說了?” 那人一凜。 蘇轍心中也一震,本是詐他,沒想到這步棋居然走對了。 隨后,在各種審訊技巧輪番轟炸下,混混終于交代,他收人二十萬,買自己一條命,給人頂缸。 “是誰?”蘇轍臉色凜然。 混混別過臉,臉上多了一抹蒼涼,“我要說了,就不是一條命,而是全家四口?!?/br> “好,你不用說?!碧K轍提筆在空白頁刷刷寫了兩個字,起身走到他近前,“是不是這個人?” 混混看清紙上內容,眼神一直,隨后目光躲閃,搖頭否認。 蘇轍笑笑,合上文件夾,結束審訊。 上午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