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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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出鞘,霜雪染火色。丹朱粘稠,潑灑在凄清夜水。濃黑轉為朱紅,四野皆是伏尸。輕嗅微風,無盡濁腥鉆進鼻腔,幾欲要人嘔出肝肺臟腑。 趙玦、于振等人,甚至是秦承,都震驚成僵木人。他們知道顏歲愿是上任中寧主帥之子,曾從軍,曾征伐,卻不知他身手如此驚為天人。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所向披靡。 而這般不世之才,竟甘為文臣持筆弄墨,一任利劍沉沙十年。 青京白樺煙深處,那一襲白衫新如故的青年,終是滿身赤血腥穢。顏歲愿到底沒有做成衣紫冠金的膏粱紈绔,他終究也未成無煙之愿。 從聽從父母遺愿做李深臨朝的刀,十年不言辱。到如今選擇出鞘無煙做程藏之的天子劍。于他而言,雖都是為人驅策,但至少為程藏之是遂他心愿。哪怕來日丹青史書皆是誅心的冷言冷語,又何妨之? 往去的十一年,天下要他譽美身正,他便做了三年性直如弦、鐵面無私的刑部尚書。往后余生,天下需要一個逆臣賊子,他亦然可以毀譽銷骨。 而那一襲玄衣的不臣之臣,也終于達成自己的目的。程藏之終于令顏歲愿為他傾心,為他提劍,為他染血。 顏歲愿收劍立身,靜靜佇立狼藉橫尸間。他分明在望著程藏之,程藏之卻覺他們之間隔著千萬人。 恍惚身至不堪回首的險峻歲月長河。 ‘顏歲愿,上任中寧主帥顏莊之子?!?/br> ‘曾有中寧老將夸口,此人是漢家霍嫖姚轉世?!?/br> ‘少時敏于事,慎于言。如今玉樹風姿,智珠在握?!?/br> ‘若不動搖此人心志,使其真情所至,恐怕不易對付?!?/br> ‘但以王某所見,若要瓦解中寧軍滅顏氏,此人必是關鍵?!?/br> ‘將來此人若不臣,則請將軍殺之?!?/br> 程藏之看著一身血浸白衫的顏歲愿,王勉所言將要成真,他卻怎么也沒有心滿意足之感。 無限心疼鋪天蓋地襲來,整顆心將要被一只力敵萬夫的手捏碎。情之所至,萬箭穿心也如甘飴。絞痛之處,俱是我之真心。 顏歲愿,我以為我這十年,已然痛苦極致。你較之我,卻不遑多讓。我情愿你我血仇不共戴天,竟也不愿你十年含垢負辱。我情愿做不忠不孝之人,也不愿你俯首稱臣。 夜月西沉,淡成一道弧影。朝日尚未升出普濟眾生,天光如晦,卻仍舊可見山谷間眾人各異的神色。 陰晦山崖之下,忽然有影掠起。一柄因血未凝而藏鋒的鋼刀破空直襲,顏歲愿只覺身后有陣難以知微的風起?;厣硪娨缓谂勰凶訐踉谏砬?,微垂目,穿過男子腹部的刀刃正抵在他腰封處。 程藏之玄衣動如魅影,當即將顏歲愿帶離數步之外。卻可見鋼刀抽出時,潑天血色。 轟然砸地,刀身貫穿的黑袍人后仰著倒下身,黑袍也由此散開。 顏時遠一臉蒼白,血色稀釋,徒留一點日輪沒入烏山的光影。 秦承卻先認出抽刀之人,他吃驚的看著那人宣呼:“胡檣!你居然醒了過來!” 胡檣只露著粗眉,一雙鷹眼駭人。他看著這些人,當即就要運功身退。 無煙疾飛,鏗鏘沒入胡檣去路。顏歲愿本想跟上,程藏之卻已經先他一步飛身上前,跟胡檣過招。 “歲愿,你先救人?!?/br> 顏歲愿明了,程藏之說是讓他救人,實則讓他跟顏時遠這個兄長道別。見趙玦、于振幾人也都去擒胡檣,連秦承也有人牽絆住。他便直奔顏時遠。 甫一觸碰顏時遠,便被腰后的血口涌出的血水充盈掌心。粘膩滾熱之感,勝過顏時遠氣息起伏。 顏歲愿澀紅雙目,“兄長……你怎會在此?我說過,讓你回去等一個真相……” 顏時遠一張口,便是止不住的涌血。顏歲愿目色悲痛,手臂似被繩索縛住不敢輕動,好像一動顏時遠就會化為一灘血漿。 本以為顏時遠不能言是因刀傷,待見他張口,顏歲愿才看清——兄長半條舌似斷非斷。 “兄長——” 顏時遠已沒有氣力,連回應他的神情都做不出。已然是一張死人面,毫無生氣也無神情。卻拼盡最后氣力,將骨血周轉的力道挪用,指尖在顏歲愿不敢動的手背劃動。 感知著線條的流寫,顏歲愿可以確定手背上寫的是個‘不’字。 ——對不起。你這一生都被我父親的狼子野心毀去。 ——不要去。鹿府危機重重,你不要去,你要活著。 ——不要難過。你一直都無錯,不應該難過。不要在虛度下一個十年。 顏歲愿被顏時遠吐出的鮮血摧痛雙眸,眼眶被血色刺出灼淚。他緩緩點頭,道:“兄長,我……明白了?!?/br> 尚未等他言盡明白,顏時遠的雙目便已失去焦點,眸中的山河黯淡,天際第一抹晨陽金光熄滅。 顏歲愿闔目,又緩緩掀起眼簾。將方才的血色,悉數換作當下天光。他持劍站起,重整一身碎骨,望向已經被程藏之打傷,仍舊負隅頑抗的胡檣。 胡檣知程藏之在對他手下留情,他眼下被掌碎肩骨,雙臂難支起無法自我了斷。一身黑袍也被劃成爛衫,細碎的傷口發作猶如萬蟻噬心。 顏歲愿越過程藏之,帶出一弧幽暗光暈。行至胡檣面前,他俯瞰胡檣,道:“我兄長的斷舌是你所為?” 胡檣滴著血汗,齜牙咧嘴拒不回答。卻在得見無煙劍的瞬間,瞳影至深,這把劍怎么會在顏歲愿手中?為什么他們從未得知消息? 顏歲愿面無表情,揮劍斬下胡檣右肩,說:“我不殺你?!眲鈩C冽過初晨日光,又將胡檣一臂斬下。 “我要你倍嘗兄長所苦!”無煙菱角的尖刃自寸許眼眶刺穿,山谷間回蕩著魑魅魍魎也不敢入耳的凄厲聲。 三尺青鋒自眼眶貫穿過,抽離而出時,胡檣的腦后盡是朱白凝稠汁液。 “歲愿?!背滩刂畩Z過他手里的劍,抱著他,以面遮住一幕殘血?!安灰催@些。你看看我,看我就好?!?/br> 顏歲愿應聲望著程藏之,宛如丹青妙筆畫就的眉目焦迫皺緊,似是被揉卷過的畫作驚心動魄。他換口氣,殘留著幾分凄色,道:“我……無礙?!?/br> 程藏之擁著他,在他耳際道:“折磨人這種事,交給我來,你以后不要這樣。我來就好,就好?!?/br> 趙玦、于振等人著實被顏尚書方才之舉刺激到,也不敢去說什么。連擒拿住秦承都不敢稟報,還將秦承押在最后面。生怕顏尚書殺心未去,把秦承也千刀萬剮。 傍晚時分,盈天的晚霞如火燒。云團似動不動,落霞間齊齊穿梭幾只不知名的飛鳥。 位于山麓十里之外的小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鎮民身影映著橘紅。青灰的木門推開,銅環作響。 面容慈和的大娘推拒著于振遞出的銀兩,“大兄弟,我這也不是什么正經的客棧,你們這好些人一下子就選住我家,也是誠心照顧我生意。怎么能收你們這么多銀錢,這世道不安穩,你們也省著點,以防不時之需?!?/br> 于振撓撓頭,竟有幾分羞赧,“大娘,這怎么好意思呢。你看我們這些人……也不像是什么好人,您還敢收留我們,一點小心意都不要,我這心里怪過意不去?!?/br> 大娘當即笑出聲,“我還是頭回聽不是好人的說自己不是好人。大兄弟你們安心住便是。晚些我讓人把飯菜給你們送來!” 言罷,不等于振在強塞銀子,徑自快步揮手而去。 趙玦倚靠在門邊看于振許久,待大娘走了,他才喊道:“老于,于大嫂知道你在外都這么羞澀大方的嗎?” 于振當即變色,“你懂什么,不這么說,她鐵定要多收咱們炊火錢和租子錢!” “……”這廝為了省錢都心機深沉這樣了? 趙玦帶過話題,試探著跟于振說:“要不你去看看公子和顏尚書?” “什么?我怎么有點耳背呢?!庇谡裉吞投?,“天黑了,你餓了?我這就去催催大娘做飯?!?/br> 當即腳底抹油,躥出了門。 “……”趙玦抽著臉,摸摸肚子,“對,我確實餓了!我也去催催飯去?!?/br> 緋霞透窗櫳,傍晚西風入戶,吹動滿室無名香。頎長的身影臨窗觀望,凈水洗滌過的容顏罩一層緋霞麗色。 “你真是嚇到我了?!背滩刂鷶D進顏歲愿與晚窗間的空隙,“想喝水,還是想用餐飯?” 程藏之背身站在窗前,恰逢不識相的西風硬闖人家,吹揚起心間絲絲絮絮。思緒成縷,似散卻又聚的被送到顏歲愿眉頭。顏歲愿由此才雙眸聚神,定睛凝視程藏之許久。 顏歲愿聲色如煙,清淡易散,漂浮無歸處。他說:“我已愿稱臣,來日也會踐諾為你掃去千軍阻礙。你不必再如此殷勤以待我?!?/br> “你說什么?!”程藏之如畫長眉陡然冷厲,藏鋒畢露。 “不必再百般殷勤,也勿要自毀前程?!鳖仛q愿肩骨似有千斤重,“你我就到此打住,無須再相互虛脾假意。我既愿俯首稱臣,決計不會出爾反爾?!?/br> 抬起千斤墜的雙臂,謹遵君臣之禮,顏歲愿一字一詞道:“臣,顏歲愿參見主君?!?/br> 字字如刀尖,刺穿程藏之耳膜,更至心頭。剜進劈出,一顆心撕碎成千萬齏屑。密密麻麻的痛感傾蓋而來。程藏之狠下神色,滿面戾氣的反身將顏歲愿按在窗邊。 窗邊風聲掩蓋不了程藏之的憤怒,他直視顏歲愿,“除了做心上人,其他你一概別想,我一律不準!” 言罷,不等顏歲愿作出任何神情。便欺面而去,指尖游走在顏歲愿里衣,不輕不重的點在腰身。 “你——”顏歲愿還未吐出完整的音節,便為輕觸肌膚傳來酥麻頓住口。 “百般獻殷勤?”程藏之呵笑一聲,“看來我不欺負欺負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疼惜?!?/br> 聞言,顏歲愿下意識避開他欺壓來身形,卻被程藏之扯下腰帶。半散衣衫,春光傾泄滿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