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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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藏之的人俱攜帶弓箭,全員拉弓搭箭,只待一聲令下,如雨絲密集的箭矢就會飛馳入水。 趙玦站在隊列一側,準備下命令。程藏之卻冷目看他,沖著手下撤手,“窮寇莫追?!?/br> 列隊的將士,當即應聲收箭。 趙玦卻在此時抗議,“都督,這可是抓住盧龍把柄的機會!不能錯失??!” 顏歲愿未有插話,只是收了劍,他能做的有限。他的人未至,也不知佑安如何,這些占據他所有憂心。 程藏之掠目顏歲愿一眼,才道:“你跟我過來?!笔菚r候跟趙玦好好說道說道了。 然而趙玦卻不愿,他當即提前劍,指向顏歲愿說:“公子!山南血海深仇,今日需得有個決斷了!”而后回首,看著隊列人馬大聲喝道:“諸位,都是山南舊人,隨公子隱姓埋名,本是光明正大的好兒郎,卻不見天日,十年如一日做著暗殺行刺一事。究其根由,皆是顏庭與中寧軍所逼迫!” “此人,便是中寧軍現主帥之侄,顏歲愿!當年,圍剿山南道之中,便有顏歲愿!” 一剎那間,這些山南道平叛逃出的人,目光聚集在顏歲愿身上。顏歲愿正要抬眸,直視這些人。程藏之便擋在他身前,將無數仇視遮住。 他聽見程藏之道:“你們這是要違抗本督的命令,先造本督的反嗎?!” 一眾人頓時驚目看程藏之,“都督!是中寧軍與顏庭害我們十年漂泊!見不得光!您怎能包庇血仇?!” “血仇?”程藏之看著這群舊部,“依你們所言,為報血仇,是不是要殺光中寧軍,屠盡顏家?” 在眾人理所當然的目光之中,他繼續道:“那是不是,還要殺光踏破山南的中寧軍所有將士的全家老少?!當年流徙輾轉受辱,是不是也要殺了那些宵小全家?!大破突厥,是不是也要屠盡草原牧民異族?!” “殺殺殺,將這天下都讓你們屠盡,如何?!” “你們捫心自問,茍活至今,是為拎著屠刀還是為了己身清白?!” 眾人沉默不言。十年征戰苦,卻都苦不過污名帶來的心上折磨、身上折辱。他們是想報血海深仇,卻并不想大殺四方涂炭生靈,他們想得見真相大白的昭昭明日。 “趙玦,”程藏之忽然看向他,趙玦也焦灼的回視,“當年,放我出城的是顏歲愿。替我擋住追兵的,也是顏歲愿?!?/br> 趙玦錯愕,晴天雷劈,“這怎么可能?!顏尚書可是中寧軍的人!他不殺公子,已是萬幸!” 顏歲愿默然的看著程藏之后頸,絲發如墨,心念清白二字,聽著他說:“我也曾不相信,可回京這幾年,我無所不用其極,卻都無法否認,顏歲愿一如當年?!?/br> 不由得想,他終是欠程藏之一個清白。 程藏之眸珠深處的少年顏歲愿除卻那身銳甲,以及眉眼的鮮活。更像一個文臣之外,并無太多變化。不似他,面目全非。 “那您以前為什么不說?”趙玦從來都以為,公子只是想借顏尚書抓顏庭把柄。 程藏之不知身后顏歲愿的表情,“說了,也無益。這只會成為被有心之人拿捏的把柄?!?/br> 趙玦與眾人皆愣神,繼而緩緩明了。依照這位刑部尚書的如今行事風格,若說此事,只怕要眼中容不沙子,當即將公子緝拿歸案,順帶給自己掘墓。 眾人緩緩看顏歲愿,目光復雜,他們想不通為什么事情會這般。此人身為當時主帥之子,軍中前途一片大好,若是在借山南平叛立功,如今哪里只會是一個刑部尚書。中寧軍如今的主帥是誰,尚未可知。 “程大人,”顏歲愿忽然開口,他將程藏之拋給他的琥珀佩塞進他手心,“若不動手,本官便先行一步?!?/br> 眾人無心聽顏歲愿說了什么,瞪大眼珠子盯著那枚琥珀佩,欲言又止。 程藏之抓住顏歲愿的手腕,目色寂靜,眼中映著他的面容,“既然給你了,我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我說過,我要這天下脫胎換骨,祭我族亡靈。我不會因為一人之錯恨及滿門,你安心收下?!?/br> 繼而回首,卻不肯放顏歲愿離開,對著下屬說:“當年,定山南道謀逆的是朝廷,即便盧龍中寧不南下,其他各道也會伺機而動,鯨吞蠶食山南。只不過是,誰先到先得的分別?!?/br> “我們的血仇,是視我等人命如草菅的不仁之主!是隨意決定我等生死,不顧我等清白與否的王朝!是動蕩割據的江山!” “殺我者,是百廢腐朽的天下?!?/br> 一番言語,眾人已然眼紅,紛紛轉頭避開各自淚光。從軍烽火行,他們這些人對主子所言感切入骨。這世道,哪怕只是個勤勤懇懇的莊稼漢,也會不知何時就被強行征兵。連殺豬刀都拿不動的稚子,都馬革裹尸不得還了。征夫的淚,已經干徹,卻不是為燕然未勒,而是為各自為主。 諸葛鑾靠在一顆樹干,仰頭望漫天冒綠枝椏。他在金州所唱的三字曲,與其說是唱給顏歲愿聽,倒不如說是唱給他們所有人聽。 天下事,誰要管,落得恨,傷一身。 回到兗州城內,已然是桃李綻放的二月末,三月初。 兗州刺史府中,佑安還有些頭腦發昏,那顆震天雷余力未退。 鄭刺史自見到兩位大人平安而歸,便殷勤不斷,這又命人做了時新點心送來。 送點心的丫鬟遲遲逗留,暗地里端詳著桌前握一卷書的男人。 男人眉眼遠比住在西廂房的貴人溫潤,一汪碧水化在其間,很是動人。 “顏尚書,”侍女花容姣好,描眉畫目,捧一只玉色瓷碗,“這新制的桃花釀,尚書大人可以嘗一嘗,味道連刺史大人都贊嘆不已?!?/br> 顏歲愿垂目,見一盅顏色脂粉,索然無味。卻忽然又抬頭看侍女,問:“你這眉,是用螺子黛畫的?” 侍女心中竊喜,不想這位自遠方來的京官喜歡如畫的眉,便雀躍道:“尚書大人真是好眼力,奴家這是遠山眉,雖不比柳眉纖細婉轉,卻是更顯明凈之致,是以不少女子都畫著?!?/br> “可有不畫而成的?”顏歲愿問道,他始終無法想通程藏之如何成如今面目。 在側的佑安一臉茫然,大人今兒個怎么關心起侍女畫眉了。 侍女見顏歲愿有興致,溫婉一笑,“ 這個,奴家倒是不怎見聞過。只是聽說,男子多是裁整劍眉?!?/br> “……”顏歲愿聞言沉默少頃,繼而淡笑,“這桃花釀,西廂那位大人要比本官喜歡。你且下去吧?!?/br> 侍女一愣,滿面茫然。她沒懂顏歲愿的意思,方才明明在說眉眼,怎么就提起西廂的程大人了?又讓她退下? 本還要說些什么,但是佑安已經掏出賞銀,逐客令下的飛快,“我家大人公務在身,你去給西廂的大人送吧?!?/br> 聽著佑安不耐煩的語氣,見顏歲愿已然重新溫習書卷,侍女便悻悻而去。 見侍女離去,佑安才道:“大人,程大人受傷跟在您身邊,您為什么沒有殺程大人……” 顏歲愿未答,佑安只得又道:“您不想殺程大人,就不殺,為何準備雷陣,這要是全部炸起來,您就回不來了,小的到時候怎么跟將軍和夫人交代。您說您,也不告訴我那震天雷威力這么大……我尋思著一顆頂多就能嚇嚇他們放了您……” “好了,這事,也辛苦你了?!鳖仛q愿終于開口打住佑安的話。 佑安搔搔頭,“那以后,您會站在程大人那邊嗎?” “……”顏歲愿沉默些許,緩緩搖頭,“我自五歲開蒙,父親教我第一個字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是顏家的姓氏,而是忠?!?/br> 佑安聞言也沉默不言,而后又道:“聽說,程大人在安節度使身上發現了胡參軍的銘牌……” “……”顏歲愿神情幾分蕭瑟,卻道:“父親說的忠,是忠于天下生民。不是一家?!?/br> 更何況,故人已急不可耐再起賊心。今思盧宏滅門、航船被劫,皆不過是催促他們盡快相殘而已。 佑安瞬間抬頭看大人,他未理解此言。卻是問:“您還是打算扶持守居王嗎?” 這次,顏歲愿始終未回答他。但是佑安覺得大人依舊選擇守居王,也好,總比一直將大人當棋子、擋箭牌、殺人刀的皇帝好。 程藏之答應諸葛鑾要將涂欽與聞人兩家舊案昭雪,近些日子,便一直在與諸葛鑾忙于此事。 當年,由聞人冉引回府中的人來歷已然查到盧龍。本想從胡槳身上入手,但被程藏之所調遣人馬牽制住的胡槳,卻率部叛出盧龍中寧軍。更人想不到的是,中寧軍居然在霫奚找麻煩之際,撥出人手自掃門前雪。 程藏之手下的王勉只能被迫與中寧軍合圍鹿府,勝仗之后清理戰場時,胡槳已被屬下砍下稽首。 “線索斷了?!敝T葛鑾神情陰郁,“一定是盧龍的人動的手!” 程藏之臥在靠椅中,剝著石榴,滿手艷紅,“去年的果子了,居然能存到今年,真是稀奇。你嘗嘗不?” “……”諸葛鑾瞪著眼看他,“你還有心情吃果子?!” “你著急上火有什么用?”程藏之依舊擺弄著艷紅的果實,“你信不信,馬上就會有兇手上門投案自首?!?/br> 諸葛鑾一怔,眉擰成股,“又是替罪羊?” 程藏之無所謂,“去年的果子還能存到今年,更何況人了?!?/br> “那你這怎么辦?”諸葛鑾覺得他表現的太過輕松,“顏歲愿要支持李湮,顏庭這一時半會真是讓人琢磨不透。你這兩個對手,真的一個比一個難對付?!?/br> “能怎么辦?”程藏之扔給諸葛鑾一封書信,“能殺一個是一個?!?/br> 于他最棘手的,實則只有顏歲愿一人,不能殺不能放,只能鉚足勁的喜歡。更讓他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顏歲愿要避重就輕地不提他放生自己的事?顏氏,究竟藏著掖著什么不可見人之事? 至于顏庭,他已然盯了七年。卻仍舊難以窺探其中玄機。 諸葛鑾遲疑著看他,又看書信,登時驚詫上眉梢,“安行蓄的兒子領兵北上清水了?這不是傻子吧?川西自個都沒坐穩,就跟河西掐架?” “你怎么知道川西沒坐穩?!背滩刂婇w門有人影,“有人幫他川西坐穩,掐河西,還不是一句話的事?!?/br> 言罷,已有名侍女自門檻而進。侍女正是先前給顏歲愿送桃花釀的人,婷婷福身,“見過程大人,見過公子,東廂的大人說程大人喜歡桃花釀,請奴家送與程大人?!?/br>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諸葛鑾脫口而出。 程藏之冷睨他一眼,對侍女說:“東西擱這,你退下?!?/br> 侍女一愣,要說什么,卻見程藏之眸間冷意凝結,當即收了托盤離去。 “我猜,這侍女定是在顏歲愿那不討好,且被顏歲愿誤導來找你的?!?/br>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