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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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竹簾遮掩,入齋宮的大臣個個昏昏欲睡,一挨著蒲團,便垂著頭打瞌睡。竟也無人注意到顏歲愿這邊躺了個人。 卻也不是每個都如此,上次跟顏歲愿一同去金州的副使季瑛,就覺察了。他自菱花窗看一眼,便匆匆離開,放飛一只信鴿去夔州。 正午,薄薄春光流進殿門。 許是覺察程藏之有醒的跡象,顏歲愿將那兩張熟宣抽墊在最下面。 “幾時了?”果真是醒了。 顏歲愿淡聲答:“日正,午時三刻?!?/br> “……”程藏之一噎,繼而懶懶笑出聲,“當真是砍頭的好時候?!?/br> “程大人何必急在一時,”顏歲愿捋順袍袖,“死期不會太遠的?!?/br> 程藏之在他膝上轉動脖頸,抬起一只手落在他嵌玉腰帶,語氣含春深昂意,“顏尚書,我希望能死在這里?!?/br> “……”顏歲愿箍住他手腕,將他順勢拉起,眉目森然,“程大人,這輕浮的毛病還是改了去為好,本官若是女子,程大人一早就被打死百回千回?!?/br> 程藏之雙掌支撐著身體,回首看他,睡眼有迷離霧氣,“顏尚書若是女子,一早便嫁給我了,若是嫁給別人,那只能和我一塊浸豬籠沉潭了?!?/br> “……”顏歲愿無言默然,而后起身站直道:“程大人便繼續做美夢吧,本官還要用午膳。就不奉陪了?!?/br> 顏歲愿走出幾步,已經要抬腳跨出門檻,微微懸足停頓。繼而,忍住回身的動作出殿門。 那兩張熟宣……還是暫時不要管了,省的多此一舉讓程藏之察覺。 程藏之瞧出顏歲愿小動作,覺著奇怪。四處打量,沒有幾個官員像顏歲愿這般老老實實抄經。他倒是猜度不出顏歲愿適才停頓的原因。 出了殿門,仰首見天際一輪元日。日光照在手背,暖意可覺,也不熾烈。 趙玦見公子伸了懶腰,才上前道:“公子,皇上調動各道前往兗州賑災,重建兗州城,但是詔書下到各道多日,一直無人聽調遣?!?/br> “當然無人聽調遣了,誰不知道兗州現在就是火坑,誰去誰就是頭烤乳豬?!背滩刂?。 趙玦聞言脫口而出,“那屬下就想不通,您非要跟著顏尚書去當這頭烤乳豬干什么,難不成是湊雙數的?!?/br> “……”程藏之瞥他一眼,“我就不能去把別人變成烤乳豬?!?/br> 趙玦繼續反駁,“皇上詔書頒布得有半個月,馬上元宵節都要過去,都未見有人理會詔書。仿佛皇帝的詔書是張廢紙,明晃晃的國璽印章就跟沒看見一般。您去,除了烤顏尚書,就是自焚?!?/br> 程藏之譏笑一聲,“國璽,不過就是塊刻花了的石頭?!彼值溃骸鞍涯愕男姆哦亲永?,別老往顏歲愿那cao老媽子心。兗州,會有人去的?!?/br> 趙玦微微沉下眉頭,不再言語。 “對了,顏歲愿在哪用午膳來著?” “……刑部配有餐堂?!?/br> “刑部的飯我還沒吃過,今天帶你嘗嘗鮮?!?/br> “……” 程藏之在朝三年,即便人在衙門,卻也不用衙門的餐飯。因為,避毒筷總能黑的通透。 刑部官署里,顏歲愿也沒有用餐,他在細讀一封來信。 大寧興宜十一年,盧龍中寧軍曾叛出一支全員斥候的隊伍,共計約三百人。這支隊伍在軍中被稱為賣國賊伍。 顏歲愿眉心針扎,回憶起十年前的那幕。 他伯父顏庭立于軍帳,涕淚橫加,怒斥于他:“顏歲愿!你怎能隱瞞軍情不報!” “你怎能將契丹霫奚聯軍一事只字不提!” “你若早些將軍情報于伯父,如何能延誤軍情,致使你父親戰死!” 還有老將唾棄,“中寧軍世代不曾世襲,你小小年紀急于立軍功也便罷了!竟還存歹毒心思,蓄意延誤軍情!” “顏歲愿,你這可是弒父奪權!狼子野心!牲畜不如!” 那是冬末初春時節,萬物復蘇,綠芽錚破頑石。顏歲愿卻像個死人,滿身喪氣。 最后一場雪里,十五歲的少年跪倒在寒風間,漫天清霜。無一朵雪花,可以洗清他的冤屈。 明明是奉父帥之命催促伯父率軍早日回駐地,明明他什么都沒做,明明他什么都不知,卻成了千古罪人。一頂弒父奪權的帽子扣下,猶如五指山,讓十五歲的他此生不能翻身。 少年逐胡騎,征蓬出關塞。一生理想抱負,一生驚羨追求,一生熱血希冀,不僅是破滅,連天資玉質的顏氏少年郎也被釘在‘弒父奪權’的恥辱釘。 而顏歲愿卻百口莫辯。那時,十道之內,舉目皆是子弒父、父殺子、主殺奴、奴殺主等等爭權奪勢。天下人皆能犯的罪,他沒道理與眾不同。 病體纏身的母親,將他從雪堆之中剖出,可見的肌膚蒼白過雪。好似只要寒風在凌厲勁猛些,便能將母親吹的支離破碎。 母親沒有任何神情,整個人空洞的厲害,在朔風之中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歲愿,人不能再將自己當做畜生。你要做個仁人,做個志士,做個善人?!?/br> 晶瑩剔透淚珠自母親血紅眼眶滾出,咬緊牙關仍舊是顫音:“從今往后,你要一個人走下去,聽你爹的話要忍讓,聽為娘的話要寬仁?!?/br> “離開這座軍帳,娘希望,你是這世間最純一不雜的君子?!?/br> 顏歲愿跪在雪地,喘不上氣,“娘!我沒有錯!你為什么要讓我離開軍營!”少年低頭倔強著,“我無錯!” 顏母癱坐在雪地,望著不見天日的鉛云,“依照大寧律疏,你父親錯了,你也錯了。敗壞軍紀鋼律的人,理應離開。如果可以,娘還希望你日后白衣無垢一生,就做個清閑子弟,膏粱紈绔也無妨?!?/br> “娘!”顏歲愿抬著頭,額間青筋凸露,勁間血脈膨脹,他不可置信的瞪著雙眼。眼前這個虛弱若一縷風的女人,從前唯恐他不能出將入相。從前,母親最常說的就是——好男兒當文能持節云中,武能封狼居胥。 這樣心懷壯志的母親,讓他退,讓他放。竟以命相逼,使他一身沉郁離開。其后一年病體折磨,也仍舊在告訴他,忍讓寬仁,天下太平,門庭赫奕。至死不改。 風動影亂,一卷書頁任風吹動,頁頁狼藉。 從持節云中、封狼居胥,到清閑子弟、膏粱紈绔。顏歲愿花了十年,才勘破其中變化緣由。 先平帝駕崩的那一年,做了太多太多準備。大寧興宜十年,家破人亡、冤屈沉海的,何止他一戶。 十年,足夠將一個眉目英厲、風姿颯爽的少年將軍,風礪沙磨成眉目溫吞如水的文人。顏歲愿這塊獨具天然的璞玉,終于刀削斧劈成氣潤溫玉。倘若朝堂不是一派畏畏縮縮、營私舞弊、黨派林立,他也許連性子都是框在《禮》書。哪里還有性直如弦的作風。 思及此,顏歲愿不由得一笑。他性子確實是變好了,連程藏之都忍下了。 “顏尚書不用午膳,卻在這里傻笑,怎么難道是想我了?” 一抬眼,程藏之那張昳麗冶容放大在眼前。 顏歲愿掌間握碎信紙,往后仰著身子,疏遠著程藏之道:“程大人,本官從來不結黨營私,請程大人自重之余,也要保持適當距離?!?/br> “你這是覺得我黏人了?”程藏之嘴上如此說,卻欺近上來,“歲愿你的人動作可要比你利索多了,居然都敢在我的人前面到兗州了?!?/br> “程大人粘不粘人,程大人心中無數嗎?”顏歲愿面溫潤,“程大人著急送死,本官即將解脫,自然得要一早派人去給程大人掘好墳墓,也好程大人早日入土為安?!?/br> “……”程藏之覺得腮幫酸疼,卻還是道:“顏尚書最近有點牙尖嘴利?!彼孀⌒目?,“句句都扎在心上,我看我這心口的傷是痊愈不得了?!?/br> 不理會程藏之,顏歲愿將掌中碎紙屑散在鐵盆,而后浴手,待要擦拭。卻被程藏之攔下,濕冷的雙手被對方捂著,愣神間聽對方說:“顏尚書這是跟誰傳情書呢?” 顏歲愿欲要辯駁,卻又聽程藏之快語:“讓我算算啊?!笨←愐蓍L的眉挑起,倒真有幾分思考的意思,“是不是也姓顏,又或者姓李。我這一時之間,居然也猶疑不定是哪個?!?/br> 三言兩語之間,顏歲愿已然掃去眉目間的潤色,冷霜覆眉。聲寒刺骨,“程節度使,將手腳動到本官這里了嗎?!辈皇且蓡?,是肯定。 程藏之不以為然,仍舊散漫眉宇,一副心不在焉,卻說驚心動魄的話:“我不是已經對歲愿動手動腳三年了嗎。不差這零星幾點,”他驟然掀起眼簾,目光如芒,“歲愿要不要替我排疑,你說我是殺哪個好?” “……” 這言語聽著清淡,但顏歲愿卻從中覺察殺機,前所未有凌冽殺機。 程藏之一向對他不著正調,近來更是如剪斷雙翼的雄鷹、拔去鋸齒的猛虎,溫和的都讓他險些以為,對方真是個流連溫室的紈绔浪子。 此刻,顏歲愿不得不正視程藏之。他蹙眉,“程節度使,這是要宣戰嗎?” 一個午間,兩個人便劍拔弩張,火藥味濃郁。 久久不言,程藏之覺著顏歲愿濕冷的手回溫,才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容易上當,是溫柔鄉能輕易蠱惑的人?” 顏歲愿一愣,無言可答。既已被識破,何須多言徒曾累贅。 程藏之握緊他的手,力氣極大,仿佛要捏碎骨骼,低聲道:“他們之中一定要死一個,我希望那一天,你不要與我反著選擇?!?/br> ※※※※※※※※※※※※※※※※※※※※ 程:你現在可以抱抱我求安慰。 顏:作者0點存稿,所以你就活在夢里??? 忽然間發現征蓬出漢塞……無形中化用沒反應過來…補充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