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四五月,正是春光最好的時候。 庭院里柳枝綿綿,桂樹發出新芽,隱隱尚能聽見墻外的歡笑聲,正是日暮時分,孩童下學歸家,熱鬧聲傳進來,聽得人心癢癢。 院子里的石桌上趴著個小兒,烏黑的墨發梳成總角,穿一身湖藍色的綢緞,腰間系著塊成色極佳的玉璋,他正俯首寫字,聽見外面動靜,亮如黑曜石的眼睛眨了眨,皺了皺挺翹的小鼻子,蘸了濃墨,重又開始練字。 約莫一柱香的功夫過后,小兒抱著練好的字起身,正要往房中去,卻見里面緩步行出一人,他穿一身月牙色的常服,未束腰帶,帶著幾分慵懶,手上拿著卷書,問道:“默好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在家養病的賀蘭松,那小兒自然便是賀蘭忘郢。 賀蘭忘郢忙將宣紙奉上去,垂首低聲道:“默好了,爹爹?!?/br> “去那邊?!辟R蘭松指了指石凳。 “哦?!辟R蘭忘郢亦步亦趨的跟著父親,先扶著賀蘭松在石凳上坐下了,自己就立在他身旁。 賀蘭忘郢長到五歲,聰敏慧心,更會看人臉色,雖有恒光帝寵溺,倒也不算頑劣,他早識千字,更能一目十行,卻又疏散懶怠,寫字就更沒耐性,只愛跟著小廝們打架斗雞,若非賀蘭松常常警著,只怕真要鬧到天上去。 賀蘭松看了看手上的字,一雙眸子立時冷了下來,將宣紙往桌上一扔,嘶的一聲,將宣紙戳破了。 賀蘭忘郢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父親生氣,忙抱起了宣紙,道:“我再去寫,再寫十張?!?/br> 賀蘭松拍了拍石桌,抬眼道:“郢哥,月初就寫這幾個字,怎么現下還是歪歪扭扭的?!?/br> 賀蘭忘郢捏著衣角不說話,一雙眼睛溜來溜去。 賀蘭松嘆了口氣,“怎么,爹爹對你太嚴苛了?” 賀蘭忘郢見賀蘭松面色稍緩,忙扯著父親衣襟,求道:“爹爹,我手疼,不想寫?!?/br> “手怎么了?”賀蘭松忙拉起兒子的小手反復看,“摔到了?” “沒有,沒有?!辟R蘭忘郢把手抽回來背到身后去。 賀蘭松沉了臉,“郢哥,不許說謊?!?/br> 賀蘭忘郢噘著嘴,委屈道:“爹爹,我坐不住,不想寫字?!?/br> 賀蘭松險些被兒子逗樂了,“那凳幾上有狗啊,咬你屁股了?怎么就坐不住?!?/br> 賀蘭忘郢急道:“爹爹,我不寫字,反正就不寫字,伯伯說要帶我去吃rou包子,我餓了?!彼隁q漸長,雖然不如兒時胖乎,卻還是一般的饞嘴好吃。 賀蘭松無奈,哄著兒子道:“郢哥,字寫不好,來日是要吃大虧的,爹爹陪著你寫好不好?!?/br> 賀蘭忘郢往父親懷里拱,“不寫,爹爹不心疼我?!彼ミ^宣紙,手上用力,將那紙撕得粉碎。 “郢哥!”賀蘭松呵斥,他不覺間已動了幾分氣。 賀蘭忘郢往后退了兩步,眼睛通紅,卻仍倔強著昂起頭,不肯認輸。 賀蘭松一陣氣悶,接著喉頭作癢,彎腰咳了起來,他忙掩袖避開兒子,幾口鮮血跟著噴出來,濺了滿袖滿身。 賀蘭忘郢大驚,哇的一聲哭出來。 “瑾言!”正慌亂間,院外突然飛身搶進來一人,幾步跑到賀蘭松身旁攬住了他。 賀蘭忘郢見了救星,大聲疾呼:“伯伯?!?/br> 來的正是衛明晅,他俯身將賀蘭松抱起來,問道:“你爹爹怎么了?” 賀蘭忘郢哭道:“我惹爹爹生氣了?!彼洳亮税蜒蹨I,轉身就跑。 衛明晅對著身后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道:“瑜珪,去跟著郢哥,別出了岔子?!?/br> 衛明晅身后跟著的正是衛瑜珪,聽到父皇吩咐,忙起身去追。 賀蘭松咳的厲害,臉上漲紅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抓著衛明晅的衣袖忍著。 衛明晅將賀蘭松放到椅上,輕拍著他后背,“咳出來,別忍著,朕在呢?!?/br> 賀蘭松又咳了兩大口血,這才慢慢止了咳,靠在衛明晅懷中喘著粗氣。 “瑾言,我去倒杯水給你?!?/br> “水來了,水來了?!辟R蘭忘郢捧著一盞茶進來,遞到衛明晅手邊,又蹲下來,拿著巾帕給父親擦身上的血跡。 這半年多,賀蘭松體力漸衰,已不能上朝,更沒法去衙門辦差,索性就稱病在家修養,往日里也常自咳血,賀蘭忘郢見的多了,慢慢的就學會了照看父親。 衛明晅扶著賀蘭松漱了口,對賀蘭忘郢道:“郢哥,別忙活了,衣服再換吧?!?/br> 賀蘭忘郢便又跑了出去,衛瑜珪緊跟著他,不一時就見他又捧著一碗藥進來,雙手遞到衛明晅面前,道:“給爹爹喝藥?!?/br> 衛明晅問道:“哪里的藥?” 賀蘭忘郢邊擦眼淚邊道:“是,廚上常燉著的,太醫說若是咳了血,端來就能喝?!?/br> 衛明晅心下自責,近日他忙著要南巡之事,竟不知道賀蘭松的病情又起了變化,他將藥吹得涼了,慢慢喂進去,見他仍舊面色蒼白,便道:“瑜珪,去把太醫請過來?!?/br> 衛瑜珪手生捧著干凈的新衣,先遞過來道:“先生,先換衣衫吧?!?/br> 賀蘭松道:“有勞和親王?!?/br> 衛明晅有意立衛瑜珪為太子,除了加意栽培,更是于年前封了和親王,朝堂諸臣對儲君之事早已心知肚明。 衛瑜珪道:“先生客氣了?!?/br> 衛明晅親自給賀蘭松換了衣裳,又著太醫請了脈,葛院使道:“還是依著前方服用,要小心嗆咳。不能動氣?!?/br> 衛明晅頷首,揮手令葛院使退下,“瑾言,躺下歇會?” 賀蘭松搖首:“這里氣悶,我還是去廳上坐坐?!?/br> “那好,我扶著你?!?/br> 等進了正廳,卻見賀蘭忘郢淚流滿面的跪在那里,手上捧著戒尺,高高的舉著,見衛明晅兩人進來,抬袖抹了把眼淚,膝行過去先磕了個頭,哭著道:“我惹爹爹生氣了,是郢兒不孝?!?/br> 衛明晅扶著賀蘭松坐下,順道求情:“孩子還小,別和他一般見識?!?/br> 賀蘭松嘆氣,想要張口,卻覺心胸窒悶,說不出話來。賀蘭忘郢又轉向衛明晅,把戒尺放到他手上,哭道:“都是我不好,伯伯,你打我吧,爹爹沒有力氣。嗚嗚,使勁打,給爹爹出氣?!彼杨^轉向賀蘭松,可憐兮兮的道:“爹爹,打了我就不氣了好不好?” 衛明晅拿了戒尺,看著賀蘭忘郢乖乖的跪直了身子,兩只手平平攤開,拇指上還有墨跡,不由大為心軟,遂道:“瑾言,你說打不打?” 賀蘭松又輕咳了兩聲:“若手心打壞了,就不能寫字了?!彼缇托奶蹓牧?,又怕輕言饒恕會嬌縱孩子,這才拿寫字來說事,意思就是不打了。 衛明晅聽懂了,不由的輕笑,賀蘭忘郢卻以為父親嫌他借故偷懶,當下便哭的更兇了,邊哭邊轉過了身子,嗚咽道:“那伯伯打背吧,打完了郢兒就去寫字?!彼娺^馮盡忠懲治宮里的內侍,厚厚的板子打在背脊上,十幾下就能把人打斷了氣,因此語氣惶恐,怕的要命。 賀蘭松哭笑不得,也顧不上要教他什么規矩了,笑道:“哪個說要打你了?起來吧?!?/br> 賀蘭忘郢還以為父親說氣話,嗚嗚的哭道:“郢兒真知錯了,以后不敢偷懶,爹爹別生氣?!?/br> 賀蘭松有心想哄哄兒子,無奈全身脫力,只好拉著衛明晅衣袖道:“你抱抱他?!?/br> 衛明晅從善如流的把孩子抱過來,讓他坐到自己膝上,溫聲道:“郢哥別哭了,父親當真沒事?!?/br> 賀蘭忘郢抬眼看了看父親,見賀蘭松正含笑看著他,就像是每晚哄他入睡時的模樣,不由心下一松,慢慢止了抽噎,小聲問道:“爹爹胸口還疼不疼?” 賀蘭松搖首道:“不疼了,郢哥乖?!?/br> 賀蘭忘郢的眼淚仍如不要錢般的往下落,他滿心自責,爹爹本已經兩日不吐血了的,又為他不好好習字動了怒,當真是不孝已極。 衛明晅見狀,扔了戒尺,伸手將孩子按在自己腿上,右手高高舉起,啪的一聲,落在了他挺翹的小屁股上。 “啊?!辟R蘭忘郢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忍不住叫了起來。 賀蘭松想要攔阻,衛明晅沖他使了個眼色,對著膝上的小人冷聲道:“既然錯了,就好好受著,不許哭?!?/br> 賀蘭忘郢大頭朝下,腦子里暈乎乎的,只嗯了一聲,身后又落下了一記,疼得他立刻咬住嘴唇閉上了眼睛。 衛瑜珪上前欲待求情,被父親冷冷一個眼光瞪了回來,他聽著那啪啪聲,忍不住跟著打哆嗦。 衛明晅雖只打了五記,卻沒留多少力氣,賀蘭忘郢就乖乖的伏在他身上,再沒有一句叫喊,可疼能忍住,眼淚卻收不住,一雙大眼睛都腫了起來。 “好了?!毙l明晅將孩子重新抱起來,“郢哥知錯就改,還是好孩子,你受了教訓,爹爹不怪你了?!?/br> 賀蘭忘郢嗚嗚的跑到父親面前去,扯著賀蘭松的衣襟又哭了好一會才收住聲。 賀蘭松替兒子擦干了淚,又替他揉了揉小屁股,摟在懷里哄了半日,這才道:“去玩吧,爹爹和伯伯說會話?!?/br> 賀蘭忘郢答應了,衛明晅對著自家兒子招手道:“過來給先生見禮吧?!?/br> 賀蘭松忙道不敢,衛瑜珪已經上前行了禮,道:“聽聞先生生病,學生特來探望?!?/br> 賀蘭松卻也沒還禮,只笑道:“和親王有心了?!?/br> 衛瑜珪已漸有了父親的穩重,此刻卻忍不住紅了眼眶,還要再說幾句時,就見父親大手一揮,道:“帶著郢哥去洗臉,把咱們帶來的東西讓他嘗嘗?!?/br> 衛瑜珪目中露出艷羨之色,忙垂首遮掩住了,上前拉了賀蘭忘郢的手,告辭離開。 ※※※※※※※※※※※※※※※※※※※※ 有一小段放在這章不合適,又挪到前一章了,大概一兩百字,完全不耽誤劇情。 賀蘭松真可憐,想哄兒子,連抱他的力氣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