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
賀蘭松兩晝夜不曾安枕,確實熬壞了,他縱馬回到府上,先去和母親請安,交待了事情原委,又囑咐留未周一條性命,再顧不得其他,便躲進內室去蒙頭睡了。 一夜無夢。 賀蘭松睡得深沉,卻覺口中干渴難耐,順手在榻邊摸到了溫水,閉著眼喝了半盞,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竟突然被圣旨叫醒,他只睡得天昏地暗,強睜著眼看面前的嚴顏,打個哈欠道:“怎么,給誰的圣旨?” 嚴顏拿著帕子給賀蘭松凈臉,一面絮叨著說:“父親回府了,皇上圣旨,宣你入宮?!?/br> 賀蘭松睜了睜眼,道:“父親回來了?他老人家可好?我先去見父親?!?/br> 嚴顏笑道:“都好?!彼奄R蘭松拉起來,幫他穿上衣衫,正要蹲下幫他著履,賀蘭松卻退了幾步,道:“你有了身子,不用伺候我?!?/br> 嚴顏也不勉強,等著賀蘭松俯身穿上官靴,又幫他整理了冠帶,道:“傳旨內監候著呢,父親大人說,先去見駕要緊,有什么話回來再說?!?/br> 賀蘭松頷首,一時又覺饑腸轆轆,按著腹部問道:“幾時了,餓壞我了?!?/br> 嚴顏笑道:“如何能不餓,你睡了近二十個時辰,早就過了午時?!?/br> 賀蘭松大驚,“我睡了兩日!” “正是,父親說,御前小心應對?!眹李伱嬗谐钌?,道:“事情有了轉機,為何陛下還要宣你,是不是又有變故?” “放心,陛下不是偏聽偏信之人,出不了岔子,我回來同你說?!?/br> 深秋時節,御園中的花木漸凋,滿目皆是杏黃,惟倒月池里的荷葉仍有碧色,擎在那里,沒了往日的灼灼夭夭,反而生出幾分清貴,幾尾錦鯉在枯葉下自在的搖著身子。 衛明晅正坐在千秋亭邊的一處山石上垂釣,他半托著腮,即使魚兒咬了鉤,也不曾察覺。 賀蘭松由著內侍引入,在鋪滿花石子的甬路上跪下請安,“臣賀蘭松見駕,皇上圣躬金安?!?/br> 衛明晅側首看了賀蘭松一眼,道:“朕安,起來吧?!?/br> 賀蘭松起身,垂首而立,衛明晅向他招了招手,問道:“讓他們給你找條桿子,你也來玩玩?!?/br> 賀蘭松笑道:“陛下好興致,這些魚兒不怕人,把魚食都咬沒了?!?/br> 衛明晅收回竹竿,果見鉤上誘餌全無,正巧內侍又奉上裝好魚食的桿子,賀蘭松接過來,雙手遞到衛明晅手邊,道:“皇上,用這個吧?!?/br> 衛明晅拿過竹竿,將手上那柄遞給賀蘭松,道:“朕是悶極了,這才出來透透氣,坐下陪陪朕?!?/br> 賀蘭松給手上的桿子裝上誘餌,在衛明晅身旁立著,道:“臣伺候陛下垂釣?!?/br> 衛明晅眉頭一皺,道:“胡君全認罪了?!?/br> 賀蘭松反而吃了一驚,道:“這么快?!?/br> 衛明晅眼底盡是沮喪失望,嘆道:“是啊,朕也未料到,他竟然如此輕易地就認了罪。本朝為官者禁賭,朕的戶部尚書不僅監守自盜,還把那些銀子都送到了賭坊去?!?/br> 賀蘭松更是訝然,道:“怪不得他如此著急的挪用銀子,想是賭坊老板逼得太緊?!?/br> 衛明晅扔了手上魚竿,頹然嘆道:“是朕不堪,不值得你們托付?!?/br> 賀蘭松從未見過衛明晅如此灰心,過往多少風浪也不曾擊垮了他,他一陣心疼,雙手用力絞握著竹竿,克制著顫抖的聲音道:“陛下,朝堂上仍以良臣為多,不必為此蛀蟲寒了心?!?/br> 衛明晅往后一仰,側著身子躺在石臺上,“先是尚書令、中書令,接著是江衍和胡君全,這些皆是股肱之臣,朕自問待他們不薄,為何他們各個都要來反朕?更不必說那些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父母官?!?/br> 賀蘭松不以為然,道:“陛下此言差矣,為君者,不當如何揣測臣下心思,諸臣乃是良才選拔,皆有報國為民之心。何況,不是圣上逼著他們么?” 衛明晅一腳踢開地上碎石,怒道:“朕何曾逼過他們?” 賀蘭松嘆道:“戰事已畢,您不必再倚賴戶部籌措錢糧,否則,只怕早對胡大人發難了。若非您將他逼到絕境,他也不至鋌而走險來陷害家父?!?/br> 自古以來,哪有臣子敢和皇帝做對的,衛明晅瞧不順眼的人是早晚要發落的,胡君全便是再狡詐,又豈能逃得過衛明晅的手掌心,賀蘭松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逼得胡君全狗急跳墻,但以戶部尚書往日的聰慧,本不該如此困窘,行此下策才是。 衛明晅心虛,他早知自己心事瞞不過賀蘭松,卻仍嘴硬道:“哼,胡說?!?/br> 賀蘭松也不著惱,只道:“胡大人在戶部經營多年,難道陛下不知他好賭愛貪,容忍他到今日,已是難能?!?/br> 恒光帝雖非多疑之輩,但決不允許有此蠹蟲竊盜國庫銀錢,所以令賀蘭松主管三庫,固然是看中之意,也有要把銀錢攬在自己手上。 衛明晅嘆道:“是啊,朕自問無愧百官,若是能勤政為民,些許貪墨舞弊,朕還不放在眼中,可是?!?/br> 他自幼便習為君之道,自然懂得人至清則無察,朝廷百官有誰的手當真是干凈的,只要不觸及逆鱗,他向來睜只眼閉只眼,此次為難,雖也知胡君全難以全身而退,卻實在未想他膽大妄為,竟敢在眼皮子底下做賬欺瞞,險些貽誤戰事,委實可恨。 “你說他們為何要叛朕?”衛明晅猛地往前,湊到賀蘭松面前,惡狠狠地道:“為何要叛朕?” 賀蘭松立時垂了首,退了半步道:“不然,他們沒有背叛陛下?!?/br> 衛明晅冷笑道:“呵,難道非要弒君篡位逼宮了,才是叛朕?” 賀蘭松咬著牙道:“皇上,實在是本朝法令嚴苛?!?/br> 衛明晅氣道:“如此說,還是朕的過錯了。朕這一朝,永不加賦,與民休息,不興戰事,還敢說法令嚴苛?” 賀蘭松忙道:“不是說百姓,臣說的是為官。寒門學子十年苦讀,一朝登科后,自然忍不住要撈銀子。就算是胡大人,所貪之數,不過五十萬,與前朝貪官相比實在相形見絀啊?!?/br> 衛明晅氣得拍石頭,“你還嫌他貪的少?” 賀蘭松不懼衛明晅惱怒,反而笑道:“實在是國庫空虛,巧婦難為”他說到此處自知言語不當,忙頓住了,旋即又道:“足見本朝官員貧廉,何況陛下還嚴令官員禁賭,更不許狎妓,人生在世,若沒了這些樂趣,那活著,活著?!彼嚾惶?,卻見衛明晅臉色極是難看,便不由低了聲音,后面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就不敢再說了。 衛明晅唇角笑著,眸中卻是一片清冷,比冬日的寒冰還要凉上幾分,“接著說?!?/br> “沒了?!?/br> 衛明晅呼出口氣,道:“連你也不肯說實話了?!?/br> 賀蘭松小聲道:“皇上,臣說錯了話?;噬鲜鞘ヌ熳?,是英明君主,為江山社稷披肝瀝膽、嘔心瀝血,但食色性也,人總有私欲。陛下如此禁著,不免引起激憤,所謂堵不如疏,疏不如引,皇上您為天下萬民,卻也不能太苦了百官?!?/br> 衛明晅蹭的坐起來,他盤腿坐在石上,居高臨下的看向賀蘭松,道:“他們在朝堂上為官,拿著高俸,食著祿米,難道還苦了他們。衣食父母啊,不該為百姓做些實事嗎?” 賀蘭松好脾氣的笑笑,“陛下說的自然有理,但您不能指望人人品性高潔,更不能讓人人自苦以濟百姓。有才學能干者,心有大志者,胸有萬民者,此乃人中龍鳳,畢竟不能強求?!?/br> 衛明晅反問道:“那小賀蘭大人,你是怎樣的官吏?” 賀蘭松捧著竹竿奉上來,垂首道:“臣心如日月,愿照迷途人?!盵1] 衛明晅怔然半晌,看著眼前一片赤忱肝膽的臣子,捧著自己的誠心向他示忠,這個人,即使不能與他攜手并肩,立在萬人之巔,也愿意捧著他的一腔熱血,用他的雙手為他匡扶社稷、振興朝綱。 “好,朕信你?!毙l明晅躍下石臺,雙手接了賀蘭松手里的竹竿。 十日后,胡君全貪墨一事結案,聲動朝野。 衛明晅下旨革胡君全戶部尚書一職,發配嶺南,全部家產籍沒歸公,徹查戶部上下。 一月后,胡君全死在發配路上,戶部官員被裁撤大半,恒光帝下旨封賀蘭松為戶部尚書,仍統管三庫和倉廩衙門,戶部一應官員皆由他任免,吏部不得插手。 戶部統全國錢糧,恒光帝此舉是將自己的庫房都給了賀蘭松,文武百官早已對他的縱容寵溺此視而不見,因此群臣也不勸諫,只一門心思的等著自己的陛下碰一鼻子灰,鬧個沒臉,知難而退。 誰知第二日早朝,賀蘭松竟穿了從一品的戶部尚書官服,泰然自若的上了朝。 朝臣愕然,暗道,難道這又要當堂辭官?卻見賀蘭松規規矩矩的立在那里,垂首斂目,目不斜視。群臣暗暗納悶,這是唱的哪一出? 衛明晅端坐龍榻,聽著眾臣奏事,瞧起來倒是毫無異狀,好似朝堂上并沒有賀蘭松這個人。 ※※※※※※※※※※※※※※※※※※※※ [1]來自愿得我心如明月,獨映寒夜迷途人《裝甲惡鬼村正》 ,稍作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