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君側
靜和園在京城西隅,依著山形地勢而建,古樸雅致,先帝時便常來此理政。自前年起,恒光帝便在此聽政,散朝后就在臨淵齋理事,夜間也宿在此處。 () 賀蘭松在臨淵齋外間便嗅到了竹筍清香,顧不得禮儀,跑到桌案前就先喝了一碗。 衛明晅道:“慢些,別燙著。來,我給你布菜?!?/br> 賀蘭松咽下湯后,問道:“我可能喝點酒?” 衛明晅指著桌上的羅浮春,道:“早就溫好了,不許貪杯?!?/br> 賀蘭松歡呼一聲,親過來道:“明晅,你可真好?!?/br> () 酒足飯飽之后,賀蘭松半躺在榻上,紅著臉小聲問道:“我,我能不能告半日假?!?/br> 衛明晅無奈的戳著他腮,嘆道:“怎么這么幾杯就醉了。好,給他們看見你醉成這般,要笑師傅不知節制了?!?/br> 賀蘭松捧著頭道:“倒也未醉,就是頭暈的厲害,起不了身?!?/br> 衛明晅俯身抱起賀蘭松,笑道:“那就去睡會,書屋那里還有鄭桑呢?!?/br> 賀蘭松唔了一聲,歪在衛明晅身上,沉沉的睡了過去。 () 往常這個時候,衛明晅也會在榻上小憩片刻,但此時他卻睡不著,將賀蘭松安置好,飲了盞濃青茶便開始看折子。 不過半個時辰,桌案上便橫著三十幾份奏折,往常恒光帝閱了奏章,不需別人伺候,都是碼得整整齊齊,此刻卻隨意堆在了一旁,足見其心緒不佳,只見他沉著臉,賀蘭松又不在身側,便是馮盡忠也屏住了氣息,不敢多言。 衛明晅不言語,周身皆是冷肅之氣,他本是收著怒意的,忽聽外間有人磕頭求見,便推倒了案上茶盞,喝道:“外面是什么動靜?” 馮盡忠被嚇了一跳,忙上前查探,道:“陛下,仔細著手,可燙傷了?” 衛明晅甩開他,皺眉問道:“誰在外面?” 馮盡忠正蹲在地上收拾碎茶盞,便道:“是,是楚有昭大人?!?/br> () 衛明晅將手上的朱筆擲在案上,冷笑道:“當真是欺人太甚,這是要逼宮嗎?” 馮盡忠駭的跪倒在地,大著膽子道:“陛下,小聲些,吵到了賀蘭公子就不好了?!彼f完便磕下頭去,似是怕衛明晅一腳將他踢翻了。 衛明晅不理會他,攥緊了手上的折子推門而出,馮盡忠叫一聲好險,擦了擦冷汗,直跟著跑了出去。 楚有昭正跪在院子正中,見衛明晅出來,便磕了個頭,高聲道:“臣奏請陛下,請陛下鏟除jian佞?!?/br> 衛明晅扔了折子,壓低了聲道:“你給朕小聲些,非要嚷的人盡皆知不成?” 楚有昭生的文弱,但眸中卻盡是剛毅之色,眉心已然磕破了,他揚聲道:“陛下既怕天下人物議,為何非要行此悖謬之事?!?/br> 衛明晅哂笑道:“楚有昭,話都被你說盡了,頭也磕破了,諸臣面前,聲名也博到了,當適可而止?!?/br> () 楚有昭被嘲諷后卻神色不變,語聲鏗鏘的道:“臣等一心為陛下盛名,為衛朝百姓,絕無私心?!?/br> 衛明晅氣的恨不得打人,但他隱忍慣了,反而招來馮盡忠,搬來一把四出頭紅木官帽椅,伸手要了盞蓮子茶喝起來,卻聽楚有昭又道:“陛下,陛下是千古明君,斷不能毀在這佞幸手上?!?/br> () “誰是佞幸?”衛明晅吹著浮沫,連眼角也不抬。 楚有昭痛斥道:“陛下何必明知故問,那賀蘭松仗著樣貌姣好,流連御園,魅惑君上,枉為人臣,求陛下賜死,以免為禍天下,更誤了皇子們前程?!?/br> 衛明晅氣極反笑,對著油鹽不進的楚有昭道:“賀蘭松樣貌才情俱佳,在你口中卻成了萬惡當死之人。向來文死諫,武死戰,楚大人既然背后說人,想來是只會動口舌了?” 楚有昭面上現出痛色,他跪在當地又叩了個頭,起身便往院中的山石上撞過去,衛明晅冷冷瞧著,卻不言語,更不攔阻。 眼見那楚有昭便要撞到山上去,立時便是血濺當場之禍,卻見斜刺里有人沖出來,擋在石頭上一把抱住了楚有昭,竟是馮盡忠跑了過去。 衛明晅斥道:“混賬東西,放開他?!?/br> 楚有昭正值壯年,力氣甚大,馮盡忠幾乎便拉扯不住,急的直喊道:“陛下饒命,這楚大人若是死了,不正是成全了他的名聲啊?!?/br> 衛明晅惱道:“楚有昭嘴臭,死了正解朕的心頭恨,他若死了,朕帶著瑾言來給他上一柱清香就是?!?/br> 楚有昭帽子都掙掉了,聞聽此言更是羞憤欲死,急急地往山石上磕去。 馮盡忠求道:“我的陛下,楚大人若死了,明日朝堂上,百官們還不吃了您吶。哎呀?!?/br> 只聽撲通一聲巨響,竟是兩人掙扎間落進了池塘去,那楚有昭不會水,撲騰了幾下,便沉了底。 衛明晅嘆了口氣,喝令內侍們進去將他撈了上來,馮盡忠亦爬上了岸,伏在那里喘個不停。 () 楚有昭喝飽了水,神志昏蒙蒙的,再無進諫的力氣,被內侍們攙扶著,勉強跪在當地。 衛明晅棄了茶盞,幾步上前,冷冷的看向楚有昭,沉聲道:“楚有昭,你是人臣,當知為臣本分,你若死了,朕也絕不會給你死諫的體面,詔獄空著,若要把你御史臺放進去,怕還有空閑。朕不是先帝,絕不會被你們捏著鼻子走路。敢在朕面前尋死覓活,先掂掂自己的分量?!?/br> 楚有昭冷的一個激靈,他面如死灰,待要反駁,卻又咳出一口水來,兩人正自僵持,卻聽有人稟道:“皇上,賀蘭大人求見?!?/br> 衛明晅擺手道:“宣進來?!?/br> 馮盡忠站直了身子,問道:“陛下,奴才去送楚大人回府?” 衛明晅恨聲道:“丟出靜和園,任他自生自滅?!?/br> 馮盡忠苦著臉,卻聽有人喊道:“陛下,不可?!?/br> 衛明晅回首,卻是賀蘭靖搶進來,跪在院子中求情。 “將人送回府中,著張院判跟著?!毙l明晅頓覺筋疲力盡,也懶得同這人計較,揮手令人退下。 馮盡忠生怕恒光帝反悔了再要殺人,不及換衣裳便帶著人出了院子。 衛明晅喝退眾人,徑自在院中的月牙凳上坐下,對著賀蘭靖道:“起吧?!?/br> () 賀蘭靖卻不起身,又在石板上叩了個頭,道:“皇上,賀蘭松罪孽深重,求陛下處置?!?/br> 衛明晅只覺心灰意冷,嗤笑道:“處置?如何處置,賀蘭大人好狠的心,竟也同那些臣子般,來求朕殺了瑾言么?” () 賀蘭靖抬首,只見他眉頭緊蹙,眼眶微紅,拱手道:“臣并非此意?!?/br> 衛明晅嘆道:“是朕失言了,大人請起吧?!?/br> 賀蘭靖這才起身道:“皇上,賀蘭松已犯了眾怒,不得不處置?!?/br> 衛明晅看著山石上的青苔沉默,正午的太陽落在他身上,卻照不出半分明媚來,他俯身撿起了地上的折子,黯然不語。 賀蘭靖便不再多言,躬身立在一旁。 衛明晅指了指石凳,道:“大人坐吧?!?/br> 賀蘭靖沒有客套,挨著凳沿坐了。 衛明晅道:“如何處置,大人可有了計較?” 賀蘭靖狠著心道:“臣以為,為息眾怒,可先革職,再下詔獄?!?/br> 詔獄是什么地方,任誰進去了,就是不死,也要脫層皮,賀蘭瑾言自小錦衣玉食,又如何受得??? () 衛明晅笑出聲來,他緊緊攥住奏章,悵然道:“瑾言有何錯?” 賀蘭靖黯然道:“魅惑君上,是臣沒有教好,皆是臣之過錯?!?/br> 衛明晅搖首道:“大人無錯,瑾言更無過錯,皆是朕的過錯。詔獄?朕方才還說要將楚有昭下到詔獄去?!?/br> 賀蘭靖問道:“皇上,當真打算殺了楚有昭?” 衛明晅道:“現下倒不至于?!?/br> 賀蘭靖勸道:“若是如此,皇上萬不可如此折辱?!?/br> 衛明晅嘆道:“朕知曉,不過是嚇嚇他罷了?!彼麤]有宣之于口的是,適才楚有昭辱罵賀蘭松時,他當真動了殺心,但這些事情,現在他已不愿對內閣首輔多言。 賀蘭靖斟酌了半晌,道:“若是皇上心疼賀蘭松,也可?!?/br> 衛明晅攔住賀蘭靖的話頭,道:“大人不必多言,便是百官罷朝,朕也決計不會動瑾言分毫,下詔獄無論如何,也不成?!?/br> 賀蘭靖暗自松了口氣,他是當朝首輔,必不能袒護徇私,若能入詔獄,已是法外開恩,因此他才主動提出要將兒子下獄,但這亦是他心中擔憂,一旦下了詔獄,有的是千奇百怪的死法,就是恒光帝也未必能護住周全,“皇上天恩,或可將賀蘭松先囚在府中?” () 衛明晅深深嘆了口氣,“不瞞大人說,今時今日,朕是一時半刻也離不得瑾言。除非將他護在朕身后,余人,朕皆信不過。大人與夫人恩愛數年,想能體諒一二?!?/br> 賀蘭靖愕然,他家中除了妻子,便只有侍妾兩人,連偏房都不曾納過,他夫妻兩人也算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卻委實不能懂這份半刻也離不得的情深愛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