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上嬉戲
轉眼過了二十,欽天監擇了吉日封印,近十年朝廷與民休養,今年更是大敗赤坎人,朝堂民間皆是一片喜樂,恒光帝卻忙著祭灶神、太廟祭祖、宮內賜宴、后宮家宴。開年后,朝堂上百廢俱興,衛明晅更是費心勞力,看折子常熬至子時以后,因此等賀蘭松再見到恒光帝時,竟發現他瘦了整整一圈,目下黧黑,瞧著精神雖好,卻難掩疲憊之色。 其實宮中玩樂的把戲不多,最熱鬧的莫過于上元佳節前的冰嬉了。 自大衛建朝至今,歷代皇帝皆喜冰上競技,亦有習武練兵之意,此時普天同慶,常有太監宮人們來湊熱鬧,多是些身姿靈活之人,在冰上爬桿使棒、耍刀舞劍的技藝上往往能占先機,但若當真要論冰上蹴鞠或轉龍射球等,仍舊是御前侍衛更勝一籌。 每年入了臘月,便有人在太液池上偷偷習練,為的便是能在皇上面前露臉爭一份賞賜恩寵,可今年恒光帝卻下了詔令,命沛顯王衛明璜總領此事,一應玩樂,皆有封賞。 賀蘭松身子大好,便被衛政和扯著去玩轉龍射球。 太液池上早已是熙攘一片,因衛明晅不在,沛顯王又是個最好說話的老實人,眾人便玩的放肆,不時聽聞呼喝吵嚷之聲。 御前侍衛、前鋒營、神機營和護軍營各自挑選了二百人,分穿朱、黃、白、藍四衣,著冰鞋,手拿彩旗,于冰上魚貫而行,若巨龍蜿蜒盤轉。賀蘭松因有百步穿楊只能,往年皆是弓箭手,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上背著弓袋和箭箙,腳下一滑,已飛出了丈遠。 賀蘭松第一次見到恒光帝便是在太液池上,那年,他跟著母親進宮,在坤盛宮里見到了先帝,他握著皇長子衛明祚的手,親自教他習字,和當時的皇后話家常,言笑晏晏,便似是尋常百姓家的父親和丈夫。坤盛宮的炭火燒的極旺,人人臉上皆是紅晃晃的明亮,出宮后,賀蘭松便覺得徹骨的冷,經過太液池的時候,他看到了當年的衛明晅。 那年衛明晅只有八歲,生的極瘦,為了博父皇一笑,半夜爬起來在冰上習練,他偷偷的看著,見他連狐裘也沒有穿,在冰上摔到了四五次,卻渾然不知疼痛,掙扎著爬起來再練,他跑的飛快,月光之下,像是一陣清風呼嘯而過,不留痕跡。 再后來,賀蘭松便入宮做了皇四子侍讀,偶爾問及年節時的冰嬉,衛明晅只有苦笑,他不過是個孩童,練的再好,又豈能贏過皇兄們,在搶籌的時候甚至又摔了一跤,輸給了最年幼的弟弟。而他的大哥,因自幼體弱,從不來冰上玩耍,那日他發著高燒,父皇在榻前守了一夜,早已忘了冰嬉之事。 賀蘭松思緒如飛,抬首時忽見旗門倚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氣,腳下不停飛過旗門,雙手向后拿出弓箭,身子后仰,彎弓搭箭,對著旗門上的球直射了過去。 啪的一聲響,兩只弓箭如流星般飛出,分射旗門上的天球和地球,原來賀蘭松竟是一弓搭了兩箭,更難得的是他姿態瀟灑,動作連貫,毫無勉強為難之意,連一旁玩雜耍的內侍們也拍手叫好。 賀蘭松面上如罩寒冰,對周遭的吵鬧恍若未聞,過了彩旗門回首看時,卻見隔壁神機營有人手搭四只長箭,砰砰數聲響起,有一只長箭射中了天球,另外三只卻射中了地球,想是力道過大,竟將那地球直戳了下來,在冰上滾出去好遠。 “哎呀!”有人言道可惜。 那射箭之人卻似渾不在意,他收了箭轉向賀蘭松一笑,目中竟有幾分挑釁之意。 賀蘭松只做未見,飛身向前滑去。 衛政和趁著眾人不察,一個箭步沖到賀蘭松身旁,低聲問道:“你和神機營的那小子有過節?” 賀蘭松擰眉道:“我壓根就不識得他是誰?!?/br> “嘖嘖,那是咱們皇上的小舅子,黃將軍的幼子黃巖許?!?/br> 賀蘭松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忙穩住了心神,他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半個時辰后,眾人皆回到原地,早有內監去數那球上的箭支,賀蘭松過旗門只射兩箭,卻是箭無虛發,黃巖許共射了十二只箭,卻有三支射落了地球,因此神機營雖然命中最多,但地球落地,反倒落了下風。 神機營向來囂張慣了,此時便不服氣衛明璜的裁決,紛紛請求另判。 衛明璜處事老成,此種事情不敢擅專,便著人去請恒光帝圣裁,這里賀蘭松脫了冰鞋,換上常服,看著冰面上諸人發呆。 衛政和奇道:“你當真和這位小黃統領沒有過節?我怎么覺得,他是故意尋釁于你?!?/br> 賀蘭松笑道:“衛大哥你多想了,黃統領求勝心切也是有的,聽聞他幼承楚將軍教導,這手箭法只怕已青出于藍了?!?/br> 衛政和拍了賀蘭松一巴掌,“你眼睛壞了?就這毛毛躁躁的脾性,還不夠給楚將軍丟人呢?!?/br> 賀蘭松不以為意,抬首看了看皓月,“時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br> 衛政和道:“等等,誰勝誰負尚未有定論,你這就走了?” 勝負對錯,賀蘭松并不放在心上,這池上太冷,他一時也不愿多待,欲待再說時,忽見馮盡忠自遠處而來,想是衛明晅已有了圣斷,特意著他來傳旨,誰知再向后看時,卻見冰上眾人紛紛閃避,侍衛和太監們簇擁而來,竟是衛明晅親自到了。 衛明璜亦見到了圣駕,忙領著眾人迎駕,冰面上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 衛明晅戴著氈帽,穿著一身雪白的狐裘,他踏月而來,親自上前扶起了衛明璜,笑道:“有勞皇兄了?!?/br> 衛明璜連道不敢,又將衛明晅讓到上首冰床上去。 衛明晅袖著手,掃了眾人一眼,這才笑道:“瞧著好生熱鬧,轉龍射球要數旗門上箭數,自然是朕的御前侍衛勝了,盡忠,傳旨下去,皆有恩賞?!?/br> 御前侍衛大聲歡呼,跪地行禮,賀蘭松亦跟著磕下頭去。 衛明晅叫起,隨即朝冰上招了招手,道:“巖許你來?!?/br> 黃巖許心中難免郁郁,但還是上前去,行禮道:“皇上?!?/br> 衛明晅笑道:“皇后近日總說你有了大長進,如今看來,倒也不算是墮了楚老將軍的威風,朕前日得了把好弓,給你吧?!?/br> 黃巖許得恒光帝贊賞,喜不自勝,高聲道:“臣謝主隆恩?!?/br> 衛明晅親自取了弓箭遞到黃巖許手上,“一弓四箭,實屬難能,不過急功冒進,失于穩妥?!?/br> 黃巖許道:“皇上教訓,臣謹記,早聞賀蘭大人箭法無雙,臣還差得遠呢?!?/br> 恒光帝一怔,似是未料到他這小舅子竟提到了賀蘭松,他默然半晌,方往冰上看去,只一眼便瞧到了躬身謹立的賀蘭松。 衛政和一推賀蘭松,小聲道:“你瞧,果然找上你了?!?/br> 賀蘭松無奈,只得趨步上前道:“黃統領謬贊,賀蘭松愧不敢當?!?/br> 黃巖許笑道:“賀蘭大人是嫌我愚笨么,若您看得起,改日咱們去校場上,定要向賀蘭大人討教幾招?!?/br> 衛政和暗道,果然是個輕妄的小子,哪里是什么討教箭法,分明是今日輸的不甘,要去校場上一決高下。 賀蘭松待要答時,卻被衛明晅搶在了里頭,他指著他,卻看向黃巖許道:“你如何能與他比,瑾言六歲上便習練箭法,只怕連朕也及不上?!?/br> 恒光帝都自詡不是賀蘭松對手,黃巖許如何還敢再多言,忙順著道:“是,是臣魯莽了?!?/br> 衛明晅眸中神色變幻,揮手另兩人退下,對衛明璜道:“皇兄勞累,朕尚有事,便不陪了?!?/br> 當下眾人恭送恒光帝,他坐在步攆之上,看著月下冰上眾人,心頭掠過無數浮光往事。 他是先帝最不得寵的皇子,總有人暗中欺凌于他。 當年的瑾琛還不過是個孩子,卻為了保自己,每日寅時便起身去校場練箭,冬日天冷,北風呼嘯,他手上長滿了凍瘡,每次跟著太傅們念書時,便癢的鉆心難耐,連坐都坐不住,幾次被先生揪出來責打,手上有瘡打不得,就打手臂,有那么一段時日,賀蘭松的兩只手上沒有半點好的。 他卻依舊執拗的練箭,功課竟也沒拉下,太傅們見他謙遜好學,便也不再為難。 名動京城的無雙公子,文武皆上榜的進士,不知拉斷了多少弓,寫盡了多少紙墨,才有今日之能。 哪有什么天縱英才,不過是,為著某個人,匍匐向前而已。 恒光帝抬手,忽覺手上冰涼,竟是一片雪落在了掌心,他微微笑著,眉梢眼角都帶了輕松之意,今日是上元節啊,賀蘭松是最愛雪的,想來定是樂壞了吧。 ※※※※※※※※※※※※※※※※※※※※ 黃巖許:我是皇上小舅子,你敢怎的。 賀蘭松:哼,我弟弟也是皇上小舅子,你敢怎的。 衛明晅:小舅子,給你把弓,給朕閉嘴,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