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跪
跪了半個時辰,賀蘭松便撐不住了,地上鋪著厚氈,倒不怎么硬,但殿中安置著四個火爐,他卻穿了厚厚的冬衣,熱的他恨不得脫了外袍去。兼之昨夜沒睡好,此刻便是跪在地上也忍不住要瞌睡了。他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努力將心神放到旁的地方去,他不敢胡亂打量,只微微抬頭往上看去,呃,御案上的筆架不錯,自己的正用舊了,回頭也去買一架來。盤子里是什么吃食,瞧起來是御膳房的新玩意,哎呀,賀蘭松越看越餓,忙再往邊上看,卻見邊上的衛明晅笑吟吟的看著他,似乎盯了很久了。 賀蘭松慌的險些叫出聲來,忙垂下眼皮裝傻。 衛明晅不和他計較,問道:“跪不住了?” 賀蘭松忙搖首道:“跪的住。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跪在這里委實太舒服了,想出去守著?!?/br> 衛明晅打斷了賀蘭松的話,“朕信你的鬼話才怪。罰你跪,就好好跪著,看你們下次還敢再背著朕偷酒?!?/br> 賀蘭松聽出衛明晅并無什么惱怒之意,遂笑道:“原來陛下是怪我們沒叫著您?!?/br> 或許真是宿醉未醒,賀蘭松眼中尚有幾分朦朧,卻無往日的自持冷淡,甚至還不自覺的笑了,衛明晅被這明媚的笑閃了眼,忙咳了一聲,狠著心**:“你倒是提醒了朕,胡亂飲酒,還敢瞞著我,兩罪并罰,回去把戒酒詞抄一百份來給朕看,過來伺候筆墨?!?/br> 賀蘭松無心之失,又為自己討來了件罪過,只好認命的起身,先解下腰刀,方行至御案前,卷起袖子磨起墨來。 賀蘭松有傾世文采,更寫的一手好字,但也是相府公子,平素自有紅袖添香,因此墨磨的實在不堪,衛明晅用的極不順,忍不住將筆一摔,氣道:“別磨了?!?/br> 賀蘭松收手道:“臣愚鈍?!?/br> 衛明晅嘆道:“是朕強人所難了,你的手,本不是用來伺候人的?!?/br> 賀蘭松紅了臉,卻不答言,躬身向后退了兩步。 “躲什么?” “臣沒有,臣不敢?!?/br> 衛明晅看著賀蘭松溫順的立在桌岸邊,領口處露著細致的暗紋,天下最好的繡娘在里面繡了數不盡的安寧和樂,這是他的衣衫,雖尚未穿過,到底也是他今晨親手找出來的,穿在了心愛的人身上,當真令人滿足,他溫和的笑著,安撫著臣子的心,“瑾言,不必如此小心,朕己答應了你,絕不會有什么非分之舉?!?/br> 賀蘭松又驚又痛,張口便道:“不是的,我不是此意?!彼腿恍盐虻?,自己無形中已然越了界,才會引出恒光帝此語。 衛明晅并不在意,只道:“怎么想都好,總之別再這般飲酒了?!?/br> “是。臣謹記?!辟R蘭松渾身都似煮熟了般,脖頸處滲出細細的汗來。 “抬頭看著朕?!?/br> 賀蘭松僵直了身子,半晌方敢抬首,觸碰到衛明晅灼灼的眸子,又慌忙躲閃。 衛明晅倒沒有再為難他,不過卻冷了聲音道:“賀蘭松,朕知你愛酒,文人無酒怎能做出好詩詞。小酌即可,來日若再醉成這般,別讓朕警著你,自己滾過來罰跪罰字。掰不過你這個臭毛病,算朕輸。記得了?” 賀蘭松聽著告誡之語,心中卻泛起酸軟來,他性喜酒,常自酩酊大醉,過往為著保重身子衛明晅也罵過打過,多是玩鬧之辭,此番卻是動了真格的,雖是威脅之辭,他卻硬生生聽出了隱晦的關懷,或許自己當真醉的厲害,到現在還未清醒,竟生出些情難自已來,“是,臣記得了?!?/br> 衛明晅道:“真記住了?” 賀蘭松知道此事便算是就此揭過了,忙道:“再不敢了?!?/br> “那就先饒了你,反正回了府還有賀蘭大人教訓你?!?/br> “陛下……” 衛明晅指了指案上的糕點,道:“新做的糯米雞圓,都吃了?!?/br> 賀蘭松早就餓了,此刻看著美食在前,卻露出為難之色。 衛明晅笑道:“怎么,還跟朕客套上了?!?/br> 賀蘭松無奈道:“臣當值呢?!?/br> 護衛皇宮是重責,當值的侍衛為了避免出恭,往往只進些參湯和流食,怕吃的多了,真有要事給耽擱了。 衛明晅道:“今日就在此處當值,吃飽了念折子給朕聽,朕看的眼睛都疼?!?/br> 黃易捷班師回朝,京城百姓夾道相迎,恒光帝更是親自迎出城門外,犒賞三軍。赤坎人多年來燒殺搶掠,自衛國立朝便與之周旋,卻從未有此大勝,邊境安寧,委實去了衛明晅的心頭大患。 今日正值賀蘭松沐休,他便安分的在府中抄戒酒詞,孰料房門卻被人在外間撞開,賀蘭斛驚嘆著直闖了進來,“大哥,咱們也去瞧黃將軍去?!?/br> 賀蘭松沉著氣寫完一個儉字方道:“不去?!?/br> 賀蘭斛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已然蓄起了胡須,先拿了案上的涼茶飲了,又道:“去呀,街上像過年似的,大哥聽到鞭炮聲了么?” 賀蘭松無奈,只好收了筆墨,不過他不愛瞧熱鬧,賀蘭斛雖再三懇請,他卻仍未答應。 賀蘭斛自幼習武,一直當黃將軍是心中戰神,雖說賀蘭松不陪他,卻也沒掃了興致,帶著兩個小廝便風風火火的跑出了府。 這里賀蘭松卻蹙緊了眉,他揮手令丫頭們退下,拿著筆沉思。 圣上到底是何意呢? 掌燈時分,賀蘭松仍在書房枯坐著,他一直坐到月上中天,隱隱聽得父親回府,又問及黃易捷得了賞賜,封忠勇公,入門下省。 這便有意思得很了。 幾日前的事還歷歷在目,當日賀蘭松念了幾份折子,就求饒道:“陛下恕罪,子不言父過,臣不能讀?!?/br> 衛明晅閉目養神,捏著額角笑:“怎么,又是參賀蘭大人的?!?/br> 賀蘭松抿了抿唇,道:“是?!?/br> “瑾言你說,賀蘭大人是忠還是?” 這話便說的重了,賀蘭松捧著折子跪下道:“陛下明鑒。家父對皇上絕無二心,天日可表?!?/br> 衛明晅嘆道:“你總知道朕要撤三省吧?” 賀蘭松額上冷汗涔涔,啞著聲音道:“知道?!?/br> 衛明晅續道:“你都知曉了,何況賀蘭大人啊?!?/br> 賀蘭松腦筋急轉,皇上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故意敲打他,要父親上折請辭嗎?他斟酌了半晌,仍舊摸不透當今圣上的心思,只好道:“陛下,臣等,不敢擅自揣摩圣意?!?/br> “呵?!毙l明晅但笑不語,不敢揣摩圣意,這朝中上下哪個不是把他的心思猜了又猜。 賀蘭松見衛明晅冷言冷語,不由得生出些冤屈來,也不再辯駁,只問道:“皇上不信么?” 衛明晅聽著他聲音顫抖,這才睜開眼來,見他垂首跪在當地,不由嘆道:“起來起來,就這么愛跪著?!?/br> 賀蘭松從善如流的起身,雙手捧著折子出神。 衛明晅將那折子拿過來,在手上轉了個圈,道:“近來參賀蘭大人德行有虧的不少,朕皆留中不發?!?/br> 賀蘭松道:“謝皇上體恤?!?/br> 衛明晅擺手道:“那倒也不必,用人不疑的道理,朕自然知曉。但這滿朝文武,朕卻是沒一個信得過的?!?/br> 賀蘭松抬眉,眸中露出疑問神色。 衛明晅不置可否的笑道:“朕信你。至于賀蘭大人,朕也不敢信?!?/br> 賀蘭松托腮凝神,卻捉摸不透恒光帝的深意,真是因著自己醉了酒才喊他進去讀折子?或是故意露出些風聲來警醒父親?他執筆在桌上寫了幾行小字。 冬月十四,衛明晅處置了中書令左相。 冬月二十,中宮誕嫡子,滿朝皆有封賞,只落下了賀蘭靖。 冬月二十,恒光帝朝堂上兩次申飭賀蘭靖。 冬月二十一,朝中無數折子參賀蘭靖尸位素餐、貪贓枉法。 臘月初一,恒光帝封皇四子為豫盛親王。 臘月初三,黃易捷回朝、交兵權、入門下省。 賀蘭松在將門下省和六部皆圈了起來,門下省侍中是黃易捷的舊部,更有姻親,因此門下省已是圣上的囊中之物。尚書令是前朝遺老,性格執拗,當年衛明晅親政,他便暗中使了許多絆子,偏生他心思縝密,管著城中禁衛,決不能妄動。 只剩下中書省了。 賀蘭松拿不準父親的主意,他近日索性稱病,連早朝也不上了,今日若非黃將軍回朝,他絕不會進宮赴宴。中書省沒了左相,父親又撒手不管,早已是一盤散沙,但衛明晅若貿然要撤,只怕那些老臣門拼了性命也要搏上一搏。 賀蘭松躊躇不決,父親向來明哲保身,此番作為他倒也不覺得驚奇,他捏著掌心,手上執筆亂寫,若是父親當真和皇上走到了絕境,他又當如何呢? 隆冬時節,手心里卻沁出汗來,賀蘭松不敢多想,將案上的紙收起,取了火盆來慢慢的燒了?;鹕嗑碇堁?,賀蘭松忽見那紙上竟有酒字,他忙回頭看時,果然心不在焉之下,竟將早上抄好的戒酒詞給一齊燒了,待要再撿已然不及,他只好嘆了口氣,取過宣紙來,熬夜抄書。 ※※※※※※※※※※※※※※※※※※※※ 撤三省是根據唐和明朝時期寫的,這是每個皇帝的愿望吧,高度中央集權。不過有三省在,皇帝真的很慘,常有圣旨發到門下省,被個小小官員給攔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