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斷
三日后,恒光帝在沐陽殿大宴群臣,賀蘭松亦得了恩旨入宮,他在末位上安然的飲酒,遙遙對著殿上的君王祝頌。 賀蘭松幼學時憑《南歌子》聲動京城,他生性疏闊,最愛吟詩結友,一來二去的倒練出幾分酒量來,此刻在席間遇到了門下侍中的幼子肖荊人,兩人素日投契的很,不免多飲了幾盞。 病后飲酒,賀蘭松不一時便覺得頭痛不適,眼見時辰尚早,怕御前失儀,便推脫更衣,自去外間透氣。 積雪漸化,賀蘭松坐在池邊吸著涼氣,雖說冷得很,卻又難得的痛快舒暢,望著不遠處燈火通明,蕭索之意頓去。 “賀蘭公子可真是好興致,竟躲在這里,是要賦首新詞么?”身后突然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賀蘭松心中一緊,腳下卻不含糊,迅速的起身跪倒,“臣擾了圣駕,請皇上恕罪?!?/br> 踏夜而來的正是衛明晅,他適才見到賀蘭松離席,竟然鬼使神差的跟了出來,“地上涼,快起來,是朕擾了你?!?/br> 賀蘭松起身,躬身退后,“臣飲了酒,先行告退?!?/br> “慢著?!毙l明晅終于察覺出幾分不對來,沉聲道:“你什么模樣朕沒見過,不許走?!?/br> “是?!辟R蘭松便不動了,從善如流的立在那里,一言不發。 衛明晅踱著步子靠近,燈火不明,他看不清斯人神情,卻能嗅到幾分疏遠,想來是這幾日冷落了他,因此便柔聲道:“瑾琛,你氣了?朕前幾日便傳你入宮,誰知你竟受了風寒,適才在殿上瞧著是清減了些,現下可大好了?” 賀蘭松謹聲道:“謝皇上惦念,臣已大好了?!?/br> 衛明晅笑道:“既如此,又是置的哪門子氣?” 賀蘭松奇道:“臣并未置氣?!?/br> “不許扯謊?!毙l明晅終于有了些不耐,除了兩宮太后,他還從未如此溫聲軟語的哄過別人呢。 “臣不敢欺君?!辟R蘭松仍是副油鹽不進的姿態。 “你!”衛明晅伸手一指,怒道:“你欲待怎樣?朕是一國之君,如何能不傳嗣立后?!?/br> 賀蘭松終于抬首,他目中滿是不解,帶著幾分無辜,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 盛世明君如何能不立后,他賀蘭松又算得上什么,可他心中就是委屈,那是他的明晅,如何能讓與旁人。 衛明晅從不知想來溫順的賀蘭松竟如此會拱火,一時竟噎住了,氣道:“好,好言辭,你推脫的倒是干凈?!?/br> 寧愿將他推得遠遠的,也不愿與他情深義重,卻又看他夫妻和睦,子女承歡。 賀蘭松深吸了口氣,續道:“臣往日里多有放肆狂妄,求陛下寬恕一二,此后必不敢有癡妄之念,只為陛下盡忠,唯死而已?!?/br> 衛明晅踉蹌而退,卻見賀蘭松神色鄭重,并無玩笑之意,這是定要狠心斷了兩人的情分?他心下一空,不由的竟輕笑兩聲,卻又忍不住要落淚,頓覺人生荒蕪,再無樂趣,盛怒之下本想踢翻了眼前人,質問他舊日往事,卻又提不起一絲力氣,連日來的忙碌和擔憂,讓他疲憊不堪,從心底生出厭倦來,“好,你到底是怨了朕,瑾琛既無心,我也不再強求?!?/br> 賀蘭松心如刀絞,強撐著不露出怯弱難過,垂首道:“是,是臣辜負圣恩?!?/br> 衛明晅苦笑道:“總是朕負了你。你,朕已為皇四子賜名,就喚作瑜琛,你說可好?” 賀蘭松眼中泛起酸意,幾年前衛明晅曾道,瑾琛,你在朕心底,是如珠如玉的珍寶,你這名字取得甚好??膳f事如煙,不堪回首,他忙收斂了心神,跪下道:“恭喜陛下,臣,臣立時改了表字?!?/br> 衛明晅難得有幾分慌,解釋道:“朕不是這個意思,一個皇子,尚不至于為他避了名諱?!?/br> “臣惶恐?!辟R蘭松叩頭。 衛明晅嘆道:“既如此,那,朕送你表字如何?”他不說賜,偏要說送。 “謝圣上賜名?!?/br> 恒光帝想了想,道:“朕喜歡瑾字,就叫瑾言如何?” 賀蘭松叩首道:“賀蘭瑾言謝皇上隆恩?!?/br> 一時只聞風聲,再無言語。 衛明晅咬著牙揮手,道:“時辰不早了,回去吧,別在池邊久待?!毖粤T也不待賀蘭松應答,便徑自轉身去了,那模樣,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半月前,他向賀蘭松示了愛意,三天前,他想將他永遠拴在身側,得到的,卻只有拒絕。 這個冬日,他終于得了嫡子,卻失了心頭所愛。 賀蘭松久久不肯起身,他按著心口,冰涼徹骨的痛幾乎就要讓他喘息不動。 明晅啊,世上那么多風景,賀蘭松不過是這池中的一擎荷葉,過目即忘,不值得珍惜。 天氣放晴后,賀蘭松終于穿上侍衛衣裳,去內侍衛府當值了,先是被安排在了夏琰宮。那是一處偏遠所在,平素里少有人來。沒過了兩日,卻又被調往御書房當差。他便又認真做起御書房的防衛來,全然不理會同僚們的阿諛吹捧。 孰知不過五六日的光景,賀蘭松又被調到了興德門前守大門去了,他雖寵辱不驚,旁人卻不免存了拜高踩低之意,不過賀蘭松生性隨和,對這些全不放在心上,仍舊每日里勤勤懇懇的稽查出入。他雖不在意,宋嬰卻看不過了,向來不愿生事的他,竟自鬧到了恒光帝面前去。 衛明晅看著眼前氣度沉著的領內侍衛大臣,不由心生警惕,先晾了他半晌,方推開折子問道:“愛卿啊,侍衛處又缺什么了?” 宋嬰回道:“謝陛下,什么都不短?!?/br> “那便好?!毙l明晅松了口氣,“那卿這是?” 宋嬰嘆道:“陛下,不知賀蘭松可有何錯處?” 驟然聽到賀蘭松名姓,衛明晅倒也算鎮靜,他端起姜飴茶飲了一口,淡然道:“他是你的人,有沒有錯處怎的來問朕?!?/br> 內侍衛府多是當朝貴胄子弟,每由皇帝親自選拔裁撤,因此宋嬰雖是賀蘭松的頂頭上司,這幾次換防卻是恒光帝親自下的圣令。 “陛下!”宋嬰躬身道:“若是賀蘭松有行差踏錯處,陛下只管處置,便是革了他的職也使得。但賀蘭松行事認真,并無過錯,陛下朝令夕改,委實不妥?!?/br> 敢這么直斥恒光帝不妥的,當朝只怕還沒有幾個,他素來知道宋嬰的脾性,因此倒也并不著惱,因此摸了摸鼻梁,笑道:“卿言重了。嗯,賀蘭松天縱英才,朕實在不知將他安置在何處才更妥當?!?/br> 宋嬰心中暗翻白眼,天縱英才會被遣去看大門? 衛明晅沉吟道:“怎么,賀蘭松有怨懟之心?” 宋嬰搖首道:“他只做分內事,并無異樣?!?/br> 衛明晅冷笑道:“那就是其他人跟紅踩白了?” 宋嬰沉默不答,賀蘭松近日是受了不少委屈,不過男子漢大丈夫,他倒覺得這點屈辱不算什么。 衛明晅眉頭攢起來,單手叩著案幾,道:“是那些鎮日飲酒賭錢鬧事的?” 宋嬰一窒,侍衛們皆是王公大臣家的子弟,懶散慣了,喝酒賭錢那是家常便飯??墒绦l處光是領內侍衛大臣就有三個,他家境一般,年紀最輕,資歷又淺,若非恒光帝賞識,是斷然到不了這個位子的,因此侍衛處的事他說了并不算。要錢要糧的苦差事便把他推出來,立功恩賞得時候便被排擠到一邊去。此時聽得衛明晅擠兌,便道:“皇上恕罪,臣手底下沒人敢當班飲酒的?!?/br> 衛明晅嗯了一聲,頗有些心不在焉的道:“那些人的嘴臉,賀蘭松想來也是見慣了的,他都不來說委屈,你反倒替他不公起來?!?/br> 外間日頭正好,恒光帝眼中卻聚起了陰霾,他故意將賀蘭松安置到夏琰宮里,那里偏僻破敗,平日里肯定是見不到的??伤栽偫潇o克制,竟沒捱過那刻骨的思念,稀里糊涂的把人又拽了回來。憶起幾日前在御書房見到賀蘭松的光景,他更覺得頭疼,念茲在茲的人,明明近在眼前,卻似隔了山海遠,可望不可及,人在眼前,心卻更沒有著落??粗谋秤?,他連喘息都是輕的,生怕給外人瞧出不尋常來,手上的狼毫筆都要掰斷了,狠心之下便又將人推倒了興德門前去,索性眼不見為凈,沒想到宋嬰竟又鬧到了眼前,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宋嬰沉著臉續道:“若是能來說冤屈,那就不是賀蘭松了?!?/br> “呵!”衛明晅哂笑,這倒是實言,賀蘭松心性高潔,這些小事,向來是不屑說的。 宋嬰拱手道:“夏琰宮禁衛松亂,賀蘭松當班后重整守衛,有太監從里面偷盜東西,磁鐵葫蘆都沒查出異樣,賀蘭松不過看了一眼,便瞧出他夾帶私活。這本是臣等分內之事,不賞也可,皇上將其升擢至御書房當差,是恩典??少R蘭松既未犯事,轉眼又被貶去守宮門,怕是會寒了臣子們的心?!?/br> 衛明晅思緒翻飛,聽宋嬰絮叨完方道:“是為著賀蘭靖吧?” 宋嬰一驚,“臣,不知前朝事?!?/br> 衛明晅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避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