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夜曾經想過和褚西相認，或者換句話來說，理所當然的，他覺得他們會相認。

    幸或不幸的，褚西并沒有認出他，最開始葉夜難免不服氣，又在盲目猜測到可能是真的葉新初回歸之后變著花樣兒地試圖自證。

    但這個想法終究消弭于他們站在陽臺，看著清晨之前最黑的深夜時長長的談話中。

    葉夜喜歡褚西，或者說，在目前為止見到的所有人里，葉夜最喜歡褚西。他喜歡褚西的眉眼、鼻梁，嘴唇，也喜歡他輕描淡寫地給他放假，讓他升職，再把一顆星球拱手相送。

    所以他也愿意給褚西更多的愛和寬容。

    其中就包括不相認。

    褚西現在的狀態其實算還不錯，沒有像霍可樂一樣敏感憔悴，也沒有像周舟意那樣偏執可怕，他只是被醫院里躺著的那個“葉新初”絆住了腳步。

    褚西是愛他的，所以不愿意面對自己的死亡，選擇了無限期地，昂貴地延續著自己的生命，在明知道這樣或許并不認識最好選擇的情況下。

    但同樣的，他也不敢面對自己的醒來。

    那時候的褚西在欄桿上捻滅了煙，臉上的表情甚至稱得上是茫然。

    他嘴上說的是不知道。

    可敏銳如葉夜，又怎么感覺到不到那茫然和猶豫掩飾之下的小小抵觸。

    葉夜猜測，可能是自己已經被吊著命的時間太長，也可能是因為在看到自己血淋淋身體的時候，一部分的褚西就已經接受了他死亡了的現實。

    陽光升起，萬籟俱寂。

    褚西指間的煙將滅未滅，葉夜笑著看他。

    他的小褚總，從來自由，從來傲慢，藍眼睛透徹明亮，身體炙熱溫柔，死亡為他降下了一次陰影，葉夜也還沒糟糕到再來一次。

    既然沒有認出來，那就到這里就好。

    葉夜一面拉開陽臺門一面想。

    反正我遲早都會走的。

    暴雨的第二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慌張的霍可樂在繞著客廳喊了好幾聲葉夜的名字之后，終于如愿以償地抱住了他的葉哥。

    “一覺醒來就這么想我？”葉夜笑嘻嘻問。

    霍可樂笑了兩聲，沒有回答，黏黏糊糊地抱著他的臉要親，又被葉夜嫌棄沒刷牙地拍開了臉。

    褚西也從陽臺抬腿走了回來，藍眼睛嫌棄地掃了兩個抱成團的人一圈，問:“一起吃早飯？”

    霍可樂抬起臉，本想應下來，反正他和葉哥都已經足夠打擾了，也不差這一步，但懷里的葉哥卻撲棱棱地從熊抱里探出了頭，笑著拒絕了這個提議。

    “不用麻煩小褚總啦，我和可樂出去吃?！比~哥說得客氣。

    褚西也沒有一定要留他們的意思，插著睡衣兜隨便地點了點頭:“你們臟衣服在陽臺，走了記得拿?！?/br>
    霍可樂有些意外，但聽到葉夜的決定之后也沒有任何異議，聞言便主動去陽臺收衣服。

    褚西瞥了一眼葉夜。

    他身上還穿著自己昨天給的t恤，對他來說實在是有點太大了，以至于他看上去甚至像是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朋友。

    他的視線沒有遮掩，葉夜也看向了他，又順著視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恍然大悟:“差點忘了，我回頭會洗好讓可樂還回來的?！?/br>
    褚西笑:“倒也不必，就送給...你不合適，送給霍可樂穿吧?！?/br>
    葉夜點了點頭，心里偷偷盤算著既然褚西不要那就自己收著做紀念。

    陽臺的腳步聲漸近，葉夜最后對褚西說:“冰箱里還是備點菜好?！?/br>
    褚西微愣:“...我又不會做飯?！?/br>
    “可以學學，反正您也沒事做?！?/br>
    褚西挑眉:“你又知道我沒事做了?！?/br>
    葉夜彎出個笑容，探頭看向走到褚西身后的霍可樂，大大方方地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對褚西說:“可樂和我說的?！?/br>
    剛回來的霍可樂一頭霧水地下意識表達了肯定:“對?！?/br>
    清晨六點半，葉夜和霍可樂離開了褚西的公寓。

    葉夜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站在門口懶洋洋目送他們的褚西，后者對上視線，回以他一個微笑，舉起手擺了擺。

    葉夜想，這大概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葉夜跟著霍可樂坐上了來時的車，趁著清晨人少，找了個無人的沙縣小吃進去各自嗦了碗拌面，吃了滿嘴花生醬，快快樂樂地又回到了車上。

    汽車重新發動，卻沒有馬上駛離，霍可樂垂著眼睛想了會兒，轉頭對葉夜說:“葉哥，我現在住的地方是陸哥幫我找的公寓，你想和我一起住嗎？”

    他和霍可樂原來的住處并不在這個城市，葉夜知道的，但忽然聽到對方問出這句話時，他還是下意識地遲疑了一下。

    霍可樂盯著他的表情，在葉夜微不可聞的地皺了一下眉間時便垂下眼，不再繼續提剛剛的話，轉而問:“那要回學校的宿舍嗎？”

    葉夜迅速拒絕:“不用了?！?/br>
    一回宿舍，除了要面對舍友們的好奇心，恐怕還得面對皮笑rou不笑的周舟意。

    霍可樂微微一笑，像是還挺高興，又想了想:“那...我給你找個酒店吧?！?/br>
    葉夜抬著下巴看了他會兒:“你都不再自薦一下？”

    “那是臨時租的公寓，不太大，又有點舊，不去也沒所謂?！被艨蓸吩谑謾C上按了幾下，然后開車離開了小吃店的門口，明亮的陽光跳躍地映在他的唇邊，“葉哥自己決定就好?！?/br>
    葉夜眨了眨眼，覺得霍可樂體貼得有點過分了，這么算來，自打兩人見了面開始，霍可樂似乎就是這態度，既溫馴，又乖巧，他說東絕不往西，唯一一次拒絕是怕他被人搶走...事后還得抱著他哭哭啼啼地道歉。

    葉夜承認自己相當受用這樣的霍可樂，但受用歸受用，霍可樂這個心理狀態的確是不太對的，活脫脫像一個求而不得的卑微舔狗。

    唉。

    他其實大概猜的到原因，但是不可能許諾葉夜從來不做，思來想去，也只能伸手摸摸霍可樂的下巴，后者的目光盯著車前，眼睛已經彎了下來，低下下巴蹭了蹭葉夜的手。

    葉夜嘿嘿笑了。

    很快，兩人就到了一條大街邊，接上了面無表情的陸恒。

    陸恒黑著臉上車，張嘴就罵:“霍可樂你做個人吧?！?/br>
    霍可樂笑臉相迎:“謝謝陸哥?！?/br>
    陸恒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然后從兜里把口罩和眼鏡一窩蜂地全部丟到了霍可樂的身上，再恨恨地補充:“你常去的那個酒店，1208，先訂了一周?！?/br>
    葉夜迅速反應過來這是給自己定的房間，立馬也跟著說:“謝謝陸哥?！?/br>
    陸恒轉眼看他兩秒，勉強擠出一個社交微笑，然后作為一個已經完成任務的前經紀人，憤怒地下車離開了。

    葉夜看著他的背影:“...他不和我們一起？”

    霍可樂笑了起來:“陸哥一直不知道你的身份，看我現在這樣當然會生氣?！彼瓷峡谡?，又把眼鏡戴了上去，“走吧，我送你去酒店?！?/br>
    臨近八點時，兩人成功而隱晦地辦理了入住的手續進了房間——或許是因為以前霍可樂拍戲時也常來的緣故，前臺小妹看到他時只是驚訝了一會兒，就很快鎮定了下來...然后對自己投來的非常敵意的目光。

    葉夜有理由懷疑這是以前的陸葉cp黨。

    陸恒幫忙訂的是個套房，房間雖小，但也算是五臟俱全，甚至還配了個小烤箱，葉夜在房間里滿意地轉了兩圈，然后放松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看向了霍可樂。

    霍可樂還站在門廊附近，他的手搭在身前，對上葉夜的目光之后似乎噎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尋找什么能讓自己在這里多留一點時間的話題。

    但是沒有，房間的設備齊全，窗明幾凈，就連室溫也由空調在進來的瞬間調整好了。

    霍可樂的臉上幾乎掩不住那點失魂落魄。

    葉夜看在眼里，笑了起來，他從床上站了起來，裝腔作勢地也看了看周圍，然后對霍可樂說:“要不要一起去超市買點水果？”

    霍可樂的眼睛立馬亮了起來:“好！”

    他高高興興地應完，又后知后覺地想起了什么:“今天早上...葉哥沒課嗎？”

    “有是有...”葉夜也愣了一下，然后抬手看了看時間，隨便地擺了擺手，“不過現在這個點，第一節課應該已經開始了，害，別管他了?！?/br>
    ——

    “叮鈴鈴?！?/br>
    九點四十五，第一大節的下課鈴準時響起，階梯教室里的學生幾乎在鈴聲響起的瞬間就全部精神了起來，虎視眈眈地看向講臺上的老師，就等一個大赦。

    顧奕笙關閉了電腦上的ppt，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講臺桌上的書本，才開口說了句:“下課?！?/br>
    后排的學生幾乎立刻就竄了出去，有個女生又湊上來想問顧奕笙問題——她每一節課都有問題，但是他解答時又容易走神，顧奕笙看得出來。

    顧奕笙是個好老師，但是他今天實在是沒有太多的精神，只能對意圖不明的漂亮女學生搖了搖頭:“今天不行?！?/br>
    女孩遺憾地收回了腳步，看著年輕的男老師一會兒，又說:“好的老師......但您...最近是不是都沒睡好？”

    顧奕笙略頓了頓:“我沒事。你們班三四節還有課，不快去嗎？”

    被不輕不重地推了出去，女孩不太高興地扁了扁嘴，但到底是覺得來日方長，還是乖乖地說了聲“老師再見”，離開了階梯教室。

    女孩一走，階梯教室也差不多快空了，顧奕笙面上不顯，低垂著眼睫站在講臺后，無聲地聽著那群男孩說笑著站起，書包鎖扣落在桌上乒乓作響，然后提提踏踏地向前門走來——

    顧奕笙伸手攔住了他們。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男孩同時抬眼看他，顧奕笙認得他們，他們都是葉夜的舍友，當初葉夜剛回來的那幾天里，曾經細細地拿著手機里的合照給他一個個介紹過。

    “回頭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和他們一塊吃飯?！蹦菚r候的葉夜笑瞇瞇地如是說。

    言猶在耳，顧奕笙略一分神，又很快回過神來，他看向那幾個面色微妙的學生，輕輕嘆了口氣:“葉夜為什么沒來上課？”

    男孩們微微一驚，顧奕笙可以看到他們不動聲色地交換了幾個眼神，最后還是站在最前面的小斌開了口:“葉夜請假，他生病了，發燒，不舒服，在宿舍呢?！?/br>
    大白也煞有其事地說:“早起還吐了，吃了藥就睡過去了?！?/br>
    剩下幾個舍友也應和著:“對哈，最近天氣冷了不少?！?/br>
    “那燒得，人都迷糊了?！?/br>
    年輕的男老師聽著他們說話，面上的表情從始至終沉而冷，也不知道信沒信，男孩們的聲音也就漸漸訕訕地小了。

    顧奕笙問:“請假？病歷和請假單呢？”

    “事發突然，回頭會補的，回頭會補的......顧老師我們得走了！下面還有課呢！”男孩們胡亂地應完，就你推我我推你地跑開了。

    最后的學生離開了教室，階梯教室完全陷入了沉默，顧奕笙站在講臺望著空空的坐席，小時這個教室的三四節并沒有課。

    顧奕笙并不想離開，于是坐在了講臺后的椅子上，安靜地發了個呆。

    “叩叩?！?/br>
    有人敲門，顧奕笙轉頭去看，正對上門口少年白凈而光潤的臉，他的大眼睛帶著笑，唇邊還綴著兩個小小的梨渦，看上去陽光明媚的，討人喜歡。

    “顧老師?！敝苤垡庑σ庥嘏c他打招呼，輕快地走到講臺邊上，用手撐著跳坐了上去，“我剛剛聽見你們的對話了?！?/br>
    他彎下腰，歪過臉，去看顧奕笙的表情，兩條腿在空中晃來晃去:“你應該沒信他們的話吧，葉夜就是沒有回來學校?！?/br>
    顧奕笙沒有回話。

    周舟意也不在乎，他隨手抓了個講臺桌上的粉筆上下拋著，以一種唱戲似的語調問:“顧老師，您瞧瞧，他之前雖然不回宿舍，但還是會回來上您的課的?？墒乾F在...他可是連課都不來上了?！?/br>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真的十分困擾:“再下一步，他是不是就要像以前一樣，直接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顧奕笙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br>
    周舟意驚訝地看著他:“顧老師，我那天不是已經和您說過了嗎，我想知道一個真相，所以才想和您聯手，瞧瞧有沒有什么規律?！?/br>
    “您不相信我，于是我就把自己的情況都說了?！敝苤垡獍櫰鹈?，像是有些為難，“我們是一樣的呀，顧老師?！?/br>
    顧奕笙沉下眉眼。

    是的，周舟意說過了。

    他說和葉夜是青梅竹馬，從小相識，后來日久生情在一塊不久，葉夜就因為山崩的意外而去世了，沒想到大學之后居然又看見了他，還改變了名字。

    顧奕笙本來是不信的，可是周舟意說的時候，眼淚甚至兜不住地流了下來。

    顧奕笙又猶豫了。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和平年代長大的普通男生，又怎么可能窺破周舟意那張漂亮面皮下的陰森獠牙。

    “顧老師?！彼穆曇糨p柔的像惡魔低語，“您不想把他留下來嗎？”

    顧奕笙的唇角抿了起來，在長久的沉默之后，他慢慢搖了搖頭:“...我能做得到什么？”

    周舟意臉上的笑容擴大了:“能做許多?！?/br>
    “他喜歡你，顧老師?！敝苤垡獾穆曇魩е?，臉上的神色卻冷了下來，“如果你找他......他會來見你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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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舟意:來，吃下這個毒蘋果，葉夜就會回到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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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奮的作者搓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