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節
白姝兒仗著內功精純,在這火流峽谷之中趕了大半天路,此時亦覺有點吃不消,尋了個安全地方稍加歇息,方才往當初王城中心策天殿所在的方向趕去,路上深谷險壑,頗是難行,如此又行了大半個時辰,忽見一刃絕壁之上紅云隱隱,如錦如霞,在這絕域死地之中迎風燦爍,格外醒目。白姝兒仔細看去,原來那上面竟生著一片無邊無際的桃林,此時萬花盛放,漂浮云間,端的是美不勝收,令人眼前一亮。她知道這或許便是婠夫人所說的陣法生門所在,才因一縷生機遺下此等奇景.不由心下微喜,剛剛掠至崖下,迎面山巖之后轉出個白衣女予.攔住去路,“白姝兒?” 白姝兒一見那人,當即停住腳步,笑道:“謝天謝地.我等了多日未收到回信,還以為王后娘娘不肯來呢。若是如此,那我便只好先顧著少原君,可顧不得東帝了?!?/br> 那白衣女子正是王域毀滅之前,被子吳連同王師調去洗馬谷,從而逃過一劫的且蘭,此時一身素縞.玉容消瘦,唯有一雙星眸仍舊透著沉靜美麗的光芒,顯示出主人聰慧柔韌的性格。她轉過巖石,上前問道:“你派人傳信與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信中所言又是從何得知?” 白姝兒亦前行數步,越過腳下騰騰霧氣,來到山崖之前,道:“我不過是在知九轉靈石中的月華石在帝都被毀之后重歸舊主,所以才傳書相請,否則我手中這一串幽靈石,可沒法子既送少原君往生,又救得東帝還陽?!毕惹八詩蛉四抢锏弥嚪P要之后,與彥翎分頭尋找九轉靈石的下落。彥翎尋到那幽靈石,她亦同時查到月華石流落昔國,重新回到了且蘭手中,是以修書傳信,約她來此相見。且蘭素知此女詭計多端,原本將信將疑,但又恐一旦她所言是真,錯失良機,幾經斟酌,最終還是瞞著眾人孤身前來,此時聽她這般言辭,心中只覺突突亂跳,跟著追問道:“你的意思當真是說,九轉靈石……可以救他復生?” 白姝兒看了看四周這幅景象,道:“你先別高興,最終靈是不靈我可不敢打包票??傊覐奈鬃迥抢锏玫竭@消息還算可靠,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趕來試試,說不定老天保佑,叫我們做成了這件事。再者為萬無一失,我也需要精通奇門陣法的人從旁相助,確定此地生死之門、九宮方位,免得弄出差錯,想來想去,自然是王后娘娘最為合適?!?/br> 且蘭面上流露驚喜,但略一思忖,復又問道:“你要皇非死,我并不奇怪,但你為何卻要救東帝?要知你當初害得王族與楚國反目,他若活著,可是對你絕無好處?!?/br> 白姝兒幽幽嘆了口氣道:“現在王族沒都沒了,還說這些干嗎?我這么做也不過是為自己打算。東帝若真的死了,那九公主便做定了穆國王后,現在我想辦法成全他二人一段姻緣。他與心上人共結連理,縱不感激我,我也能得償所愿,又有什么不好?” 且蘭蹙眉道:“你說什么?東帝與九公主二人可是兄妹,怎能共結連理?” 白姝兒唇角一揚,漫不經心地道:“兄妹又如何?這種事情你情我愿,天地不管,上古伏羲大神與女媧大神也是兄妹,結為夫妻又有誰敢說半個不字?那東帝與九公主一個為卿赴死,一個為君癡狂,我看倒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更何況,那九公主身世似是有些古怪,究竟她是不是王族之人可真不好說……”說到此處忽然猛地記起且蘭的身份,哎呀一聲,心叫不妙。想且蘭本是雍朝王后,自然情系東帝,心歸意屬,若知自己的丈夫所愛另有其人,縱不惱怒怨恨,也必然傷心難過,這月華石借還是不借,便成了問題。 白姝兒想到此處,不由暗怪自己大意.一時竟沒留心此節。且蘭因這一番話驚詫莫名,但心念稍轉,卻隱隱感覺白姝兒所言非虛。這念頭一起,回想東帝與九公主相處之時種種情景,竟當真是柔情蜜意,兩心相悅。只是在此之前非但是她,恐怕任何人都沒往這方面想過,在眾人眼中無論發生何事,也不過是東帝寵愛王妹,而九公主眷戀兄長而已。 且蘭胸口微微起伏,顯然心緒激蕩難平,只是面上強忍著不肯襲露,面前桃花如云,在眼前漸漸模糊,此時此刻她才知道.難怪子昊大婚之后始終不曾與她圓房,亦從來不曾召幸含夕。本以為他舊疾纏綿,病體未愈,如今卻驀然醒悟,原來那些溫存柔情皆非真心,他一人一心早有所戀,竟是從來給他人留半分立足之地。那九公主雖與他聚少離多,但只要人在帝都,他便常常去流云宮一侍使是整夜,又或是她在長明宮陪伴君側,徹夜不歸。且蘭并不知自己與王族的真正關系,心中一時氣苦。白姝兒見她面色發白,身子搖晃,伸手扶道:“王后娘娘……” 且蘭將手一抽,低聲道:“王后娘娘這四個字,請你以后莫要再叫了?!?/br> 白妹兒縱使精明伶俐.此時卻也不知該說什么,心想事已至此,只盼她莫要一時想不開,否則一時半會兒到哪里再去找一串靈石出來?不料片刻之后,且蘭情緒稍復,抬頭道:“走吧?!?/br> 白姝兒不知她什么意思,道:“陣法生門所在可能是崖上那片桃林?!鼻姨m也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當先而去。白姝兒隨后同行,只見她神情落落,沉默下語,一雙秀眸微微發紅,顯然有些神思不屬,雖有心提醒她再推算一下陣法,卻又怕言多必失,還是先上山再作打算。 那山崖看似不遠,實際深峽凌空,極為險峻。兩人仗著輕功卓絕.倒也有驚無險,快到崖頂時,前方已無落足之處,白姝兒飛袖上揚,卷中伸出整邊的桃樹,身子一輕,便如白云般蕩起丈余.飄然落下,隨即左袖卷住樹干,復將右袖送出。且蘭在她袖上微微借力,便也落至崖頂,放眼一望,但見浮云緲緲,江山盡在眼下心胸霍然一清,過了片刻,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起初聽白姝兒說起子昊與子嬈之間的情愫,且蘭心中雖不說是驚濤翻涌,卻也的確極為傷心,但這一路上山,心緒漸平,此時身在絕頂.竟突然有種身心俱輕的感覺,仿佛有些東西終于可以放下,再也沒有什么能夠束縛自己。 眼前云在青天,滄海在懷,她驀然而知對于子昊的這份感情,原來一直都是自已心中最沉重的負擔。從開始到分離,她欽佩他、迷戀他、倚靠他,明知永遠都得不到,卻可能永遠都放不開 愛別離,求不得。人生之苦莫過于此,然而這些痛苦究竟是源自他人,還是自己難以平靜的內心? 那一段烽火連天的歲月,他用微笑俘虜了她,其實也早已親手替她打開了感情的枷鎖。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日將整個王族的力量交給她,他沒有留給她花前月下的想念,卻給了她更加寶貴的東西,那些智慧與武功,眼光與機遇,從此海闊天空,她可以任意翱翔。 何謂無情?何謂有情? 他或許是天下最無情的君王.卻亦是天下最深情的男子?;蛟S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懂她,懂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 且蘭眼中忽然悄悄流下淚來。白姝兒在旁看著,終于忍不住道:“其實東帝雖對九公主有情,但心中未必就沒有你,否則又怎會封你為后?他昔日對九夷族的維護,也當真可謂仁至義盡?!?/br> 且蘭閉上眼睛,輕輕搖頭道:“你不知道,他不是皇非,亦不是穆王,像他那樣的男子,若是心中有了一個人,就絕不會再容下第二人了。九公主何其幸運.能令他傾心相待?!?/br> 白姝兒凝眸打量且蘭,見她雖面帶淚痕,頗見憔悴,但一身雪衣清雅,麗容無儔,當真也是人間絕色,不可多見,不由嘆道:“說實話,我還真不知你有哪里不如那九公主。不過這種事誰也勉強不來,說來總是緣分,你也別太過難受?!?/br> 誰知且蘭微微一笑,轉過頭道:“我自然不比九公主差,只不過姻緣定數,那人并不是我的真命天子。他既無心我便休,這一點,我還看得開?!?/br> 微風之中,那美麗自信的容顏看得白姝兒一愣,片刻后她揚眉笑道:“早聽說昔日九夷女王乃是女中丈夫,如今見其后人便知一二。當世女子恐怕無人能有這般胸懷氣度,我白姝兒向來不太服人,今日倒是要說一聲佩服?!?/br> 且蘭淡淡道:“人生苦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福緣。他若能與心上人得償所愿,我替他高興,便是自己的福分?!?/br> 白姝兒美目轉了一轉,笑而不言。其實在她心中,若是當真愛上一個男子,那定要千方百計與他在一起才好,即便他另有所愛,她也必要設法讓他愛上自己。只是她心機頗深,知道此時在且蘭面前,這話是萬萬說不得,便笑道:“那我才是真正放心了。時問不早了,我們不如先尋陣法方位吧?!?/br> 且蘭點頭答應,二人隨即往桃林中行去。且蘭此時定下神來,心中默算,確定這桃林果真便是陣法生門。白姝兒將婠夫人提點的兩個方位說出,且蘭本是仲晏子入室弟子,又曾經子吳悉心教導,于奇門五行之術已是頗為精通,當下依先天八卦推算六十四方位,先尋出了陣法上離下坎的“未濟”之位,指著一處山巖道:“便是這里了?!?/br> 白姝兒依言掠上那處巖石,方一落足,便覺周圍似有某種氣流相涌,若有若無,玄妙難言,心中不禁暗暗稱奇,將那幽靈石取出道:“以靈石封印此處,斷了生息之途,任那皇非再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生還此世,” 且蘭想皇非昔日也曾于自己有恩,兩人同門一場,并非毫無情義,如今要親手送斷他生路,心中倒頗為不忍。白姝兒卻當即破指取血,尋了巖上隱蔽位置.不惜以真元精氣引動靈石,并按照婠夫人指點的法門在四周書下血咒。那靈石幽光重重流動,透地而入,瞬間向著整片桃林擴散。白姝兒掠下巖石,扯了且蘭向后退開。 兩人一直退出數丈,只見巖石周圍靈光如幻,云水一般傾向地下,即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仍讓人感覺陰氣繚繞,寒意刺骨。如此連綿不絕,一直過了一盞茶時分,那光芒才漸漸收斂。兩人上前查看,知道封印已成。且蘭感念皇非舊情,遂搓土為香,傾身三拜,心中默默禱祝一番。 白姝兒與皇非雖也淵源深厚,但卻只恨他生,不惜他死,此時親手斷了他歸路,才算除了心中一大隱患,但見且蘭叩拜,只在旁冷眼相看。且蘭祭拜完畢,擒下隨身佩戴的月華石道:“東行六十四步便是‘歸妹’之位,第二串靈石便應安散在那里了?!?/br> 白姝兒點頭道:“但愿逆行法訣能夠有效?!碑敿丛谇跋刃?。兩人轉過一處山巖,忽見眼前兩間竹屋隱于花下,碧竹盈盈,落花淡淡,竟似這絕域之中出現了一片世外桃源。且蘭心下驚異,上前推開屋門,卻見這竹屋里面一片嬌艷柔美的喜色,桌案幾榻一應俱全,榻前錦帳如煙,案上流蘇輕垂,竟然是間布置精美的洞房。原來這片桃林便是曾經瑯軒宮所在之地,子昊將陣法生門留于此處,王域變故雖大,千里之地面目全非,但這竹屋花林卻是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 且蘭見那案上一對翡玉合歡杯,認得是昔日長明宮中之物.似乎隱約明白了什么,打量這一室美景,撫案悄立,不由心潮起伏,一時竟是無法平靜。白姝兒四處查看一番,發現這屋中一塵不染,竟似有人打掃一股,走回榻前道:“你推算的方位可是這里?” 且蘭收斂心神,走出屋外環目四顧.點頭道:“沒錯,上震下兌‘歸妹’之位,正是在這竹屋之內?!?/br> 白姝兒道:“這靈石事關重大,我們不如還是將之埋入石下,這樣使絕不會有人發現?!?/br> 且蘭道:“也好,此地雖說人跡罕至,但如此更加穩妥?!闭f完方要入屋,白姝兒卻突然站住,凝曰遙望,眉尖微微一攏:“奇怪.有人來了?!?/br> 且蘭亦轉身看去,只見半山崖上云霧籠罩,有道縹緲的身影若隱若現。徑直往這崖頂而來,來人輕動身法不在兩人之下,在那峭壁上微一借力,身子便悄然上升,如仙似魅,特到崖頂,亦如白姝兒一般卷中花枝,拂袖借力,凌空落下。迎面山風激蕩,吹得她衣發飄舞,風姿出塵,白妹兒輕聲道:“是她?”一拉且蘭進入屋中,“莫要出聲?!?/br> 且蘭此時也已看清,那來人竟是九公主子嬈。白姝兒不知子嬈是否已經恢復記憶,不愿在此與她撞見,若有誤會恐怕解釋不清,便拉著且蘭躲入帷帳之后。且蘭知她二人素有過節。未免麻煩,便也隨她。外面半天沒有動靜,過了一會,便聽吱呀一聲,屋門被人推開,子嬈緩緩走了進來。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后.屋中復又沒了聲息。過了一會,且蘭忍不住透過帷帳縫隙內外看去.卻見子嬈孤身立在案前,癡癡看著這滿室輕紅,目光既是歡喜,又是痛楚,片刻后她閉上眼睛,唇畔浮現一縷凄然的微笑。 且蘭在帷帳后悄悄看著,只覺那笑容雖美,卻是哀傷至極.悲涼至極,令人望之魂斷心碎。她雖性情通達,并不怨恨子吳心有所愛,面對于嬈卻也并非全無芥蒂,可見她這般目光神情,胸口就像刺入一把鈍刀,竟是說不出的難過,正憂郁要不要出去相見,告知她九轉玲瓏陣之事,卻聽子嬈輕聲道:“子昊,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忍心這樣騙我?你為什么不給我一杯穿腸的毒藥,也好過此時讓我受這樣的痛苦?”她抬頭環目四周,滿室喜色映她形單影只,卻越發顯得凄涼,“什么洞房花燭,什么永結同心,什么生生世世……你根本都是在騙我,騙得我好苦。不過沒關系,你騙不了我一輩子,這一次,你再也攔不住我了?!?/br> 且蘭聽她如此說,不由心頭一驚,方要出聲叫她,卻見子嬈身影飄動,掠出門去。白妹兒哎喲一聲,叫道:“不好!”兩人皆想到她恐怕要為東帝殉情,雙雙追出屋外,遙見花林之中玄影一閃,子嬈已奔到懸崖盡頭,凌空向那絕壁躍去。 第七十四章 情絲成軸 白姝兒大驚失色,穿過桃林,全力縱身飛出。但子嬈此時死意已決,去勢何其之快,她總有絕世輕功也趕不及相救,就在這時,忽聽有人驚叫一聲“公主”,一個碧色身影飛身撲上,伸手捉住了子嬈的衣服。 子嬈的身子已然躍出半空,下墜之勢非同小可,那人雖拽住他的衣袖,卻被帶的一并向下沖去。幸而懸崖邊一株桃樹橫空而生,那人猛地探手抓住,半邊身子掉出懸崖外,卻也生生阻止住了趨勢,子嬈身上的幽冥玄衣乃是一件刀槍不入的至寶,若非如此,早已裂斷衣袖墜下崖去。那抓住她的不是別人,正是離司,此時正半身懸空,死死握著子嬈衣袖道:“公主……公主你快上來,我……我要抓不住了……” 憑子嬈的武功,這是只要稍微借力,便能輕而易舉躍上崖去,但她心中早已萬念俱灰,回到這里只是為了確定子昊當真已不在人間,立即便要隨他而去,竟對離司的話充耳不聞。離司方才用力過猛,右肩已經脫臼,強子咬牙堅持,但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小,眼見便要抓不住桃樹,兩人將要一并墜崖身亡。叫道:“公主,主上……主上有樣東西留給你,你上來……先上來啊……” 崖下風急云涌,將離司的話吹得斷斷續續,子嬈似乎一動不動,毫無反應?!肮鳌魃嫌袞|西讓我交給你……交給你……“離司手下力竭,無奈閉上眼睛,忽然感覺左手一沉,身子便向下沖去,但跟著又有人在自己背心一抓,隨手一揚,將她送離懸崖。離司翻身落在桃林之中,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卻見子嬈站在崖邊安然無恙,不由喜極而泣:叫道:“公主!” 子嬈原本一心赴死,絕不會因讓人阻攔而作罷,但方才聽離司提到子昊留有東西,終還是想要親眼一見,又見離司舍命相救,不但累了她性命,遂躍上崖來,將她救起,白姝兒之前趕到近旁,但見離司飛身救主,便沒有上前多事,但見她支持不住時,子嬈已經回到崖頂,便對隨后趕來的且蘭微微示意。兩人閃在桃林之后。 子嬈和離司此時一人心傷意絕,一人險死還生,竟沒有發現林中有人,子嬈在崖邊站了半晌,轉回頭來,對離司道:“他留了什么東西?” 離司肩頭脫臼,方才拼了名阻止子嬈,倒還堅持得住,此時卻痛得滿頭冷汗,話都說不出來,子嬈冷眸相看,終是輕嘆一聲,來到她身旁,伸手替她接上肩骨,道:“傻丫頭,這是何苦?” 離司生怕她再行尋死,緊緊抓住她手腕道:“公主,主上吩咐我在這里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一直守在這里;如果你來,,就把這個交給你。我已經在這里等了幾天了,方才若不是下山取水,早就遇上你了?!?/br> 子嬈見她自懷中取出一個密封的小卷軸,伸手接過,只見封口處用朱砂勾勒了一枚嬌艷欲滴的桃花。她撫摸那熟悉的筆致,心中一陣酸楚,輕輕解開封口,展開卷軸,誰知卷中卻沒有只言片語,入目之處是幾幅清簡的小畫。 子嬈凝眸而視,一陣微風吹拂,點點飛花落在卷上。 那第一幅畫中一片珠海碧波,風輕云淡,一個白衣少年坐在林下撫琴,面前長發少女迎風起舞,回眸相視,兩人目光交融,盡是默契歡喜。第二幅畫中只見風水蒙蒙,煙雨翠庭,那白衣少年坐在棋盤之前,手握書卷,滿臉無奈,長發少女自后捂住了他的眼睛,笑容嬌俏頑皮,第三幅畫卻是月下湖畔,深夜萬千燈火,那長發少女身披白裘站在橋頭,神情嫵媚,白衣少年替她燃起手中青燈,波光蕩漾,清雅眉目溫柔似水。第四孵化上春光明媚,重重繁花錦繡,長發少女云鬟微偏,容色含羞,那白衣少年將一枝并蒂桃花替她夾在發間,側目含笑凝注…… 歲月如水花開落,一勾一描,一筆一劃,那無盡深情,如絲流淌。 卷軸在子嬈指尖徐徐打開,那些熟悉的畫面一幕幕映入眼簾,這世上唯有一人之筆,能將她的眉目畫的如此傳神,也唯有一人與她一般,能將這點滴瑣事記得如此清晰。離司倚在樹畔,見子嬈手指輕撫卷軸,桃花影下,她的神色如此溫柔,如此纏綿,但是鏘然墜落的淚水,卻徑自打濕了那輕盈的絲絹,飄零的落花。 離司不知主上在卷軸中寫了些什么,為何會讓公主如此傷心,輕聲道:“公主,主上說你看了這卷軸,自然便會明白他的心意。他說這世上雖有很多人,但難有公主一人最是懂他,主上他……他一定不想看到公主傷心的?!比绱苏f著,自己眼眶也已經微微發紅。 子嬈之間掠過那些刻骨銘心的光陰,在那些記憶之后,他留下了一個個空白的畫框,一直到卷軸的盡頭,仿佛是要告訴她,還有很多美好的時光在等待著他們,等待他們一起將那些歡笑填滿,將那些畫面完成,他會陪她生生世世,地久天長。 桃花林中,笑語在耳,茫茫天地,人歸何處?他用一個無望的諾言,許了她一生一世的期盼。若是沒有他,那些空白又有什么能夠填補?若是沒有他,又有什么人能將這紅塵作畫,陪她共看人間歲月?子嬈強忍悲傷,微微閉目,唇畔卻有點血色徐徐逸出,“你知道么?他是這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他若要騙你,你便是死也甘心的?,F在他又在騙人,但我不會再相信他,絕不會?!彼プ∧蔷磔S不想再看,手底微一用力,卻覺心中痛極,猛地一口鮮血嘔出,濺得滿襟滿地。 “公主!”離司大吃一驚,急忙伸手相扶。子嬈身子搖晃,臉色蒼白若死,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離司心下害怕,俯身探她脈息,臉上忽然出現驚喜的神色,但跟著又隱露出擔憂,扶著她在耳邊輕輕說了句什么。子嬈聞言微微一震,移目看向她道:“你說什么?” 離司柔聲道:“公主難道自己竟不知道嗎?就是為了腹中的孩子。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若再這樣的傷心難過,這孩子恐怕會保不住的?!?/br> 子嬈愣了半響,手指緊緊握住畫卷:“孩子……你說孩子?“ 離司微微點頭,“剛剛一個多月,難怪先前都沒有察覺,好危險呢?!半x司的醫術已是十分精妙,絕不會弄錯這種事情,子嬈手撫小腹,心里一陣歡喜,一陣難過,只覺氣息蕩蕩,幾乎又要嘔出些來,帶強自定下心神,怔怔看著那片桃林,爺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一會,離司輕聲問道:“公主,我陪你回穆國好么?”穆王殿下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興的?!?/br> 她說了兩遍,子嬈才轉眸看她:“回穆國?“ 離司道:“是啊,我陪公主一起,這樣照顧起來也方便,雖說穆王殿下一定會派最好的御醫給公主,但公主的飲食喜好還是我更清楚,親子照看,總是放心些?!?/br> 子嬈眼中透出奇異的神色,片刻后,低聲道:“這件事,先不要告訴別人?!?/br> 離司見她情緒似已平靜,安安放了心,聽她這樣吩咐,即可點頭答應下來,心想此事晚些再說也不遲。子嬈轉過頭去,唇畔捋過一絲寂寥淡漠的笑意,便再也不說話,片刻之后,她自行閉目調息,精神略微回復,收好手中的卷軸,站起身來,看向桃林深處,道:“離司,你去幫我摘一枝桃花?!?/br> 離司不知她要干什么,回頭去尋花樹,不了剛剛轉身,只聽風聲微響,頸后一痛,身子便軟軟的向下倒去。 不知過了多久,離司悠悠轉醒,只見四周錦帳低垂,子嬈早已不見了蹤影,帳外有人坐在案旁,見她醒來,微微笑道:“你醒了?!?/br> 離司手扶后頸,坐起身來,發現自己正躺在竹屋之中,而面前那人卻是且蘭,蹙眉道:“王后娘娘……九公主呢?” 且蘭嘆了口氣道:“她將你送到這竹屋之后,便自己走了。以后我也不是什么王后娘娘了,這稱呼從此免了吧?!?/br> 離司又是擔心,有時渺茫,不知子嬈為何要將自己打暈,忽然聽到有人媚聲笑道:“人既然醒了,那我便不陪你了,這小丫頭留在這里也不方便,你還是帶她一同回昔國那邊吧?!?/br> 離司抬頭一看,只見白姝兒倚在門前,正笑吟吟的將一枝桃花在手中敲打,不由吃驚道:“你怎么也在這兒?” 白姝兒移步上前,目光在她臉上轉了轉,問道:“小丫頭,你剛剛和九公主說了什么,怎么她哭著哭著突然又不尋死了?”且蘭與白姝兒方才怕驚動子嬈,站的距離稍遠,是以并沒有人聽到兩人的對話。離司瞪了他一眼,道:“你先前害了公主一次,難道現在還盼著她性命不保嗎?當心穆王殿下不饒你!” 白姝兒撲哧一笑,道:“小丫頭嘴巴好厲害,不過也真的死心眼。上次我想辦法讓她嫁不成皇非,她應該好好寫我才對,怎么算是害她?這次我又耗費心思成全她……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不跟你計較,反正看她那樣子,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了。事情既然辦完,那我先走一步,你別忘了我們的約定?!边@最后一句卻是對且蘭說的。離司昏迷的這段時間,她二人已將月華石放在竹屋之中,為怕有人心存他念破壞陣法,遂相互約定無論對何人,哪怕是穆王與昔王也不能說出這秘密,以免多生枝節。 且蘭站起身來道:“我知道利害,后會有期?!?/br> 白姝兒點了點頭,飄身離去,且蘭走出竹屋,山林光影漸漸消失,云煙脈脈,西山斜陽已盡,更顯得整片王域荒如死地。但在更遠的地方,江山一久如畫,多少英雄風流已成絕響,未來波瀾壯闊的歲月,這片廣袤的九域大地又是誰人主宰,誰人稱雄? 萬里神州,山河無情,誰是棋局的贏家,誰右江風云看盡?是也非也,幾番離合,故人悲喜,何去何從,且蘭手握翾劍,遙看山川浮云,心中感慨萬千,許久后終是一笑,攜銅離司下山而去,東歸昔國。 |初丹。凌瑤手打,轉載請注明| 第七十五章 酒樓說古 十年風雨江山事,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歲月匆匆,轉瞬春秋過境,不知不覺,自東帝八年九域那場劇變之后,已經過了十載光陰。 汐水滔滔,寒暑易老,多少青絲成白發,英雄埋枯骨,但位于北城沖要之地的伏俟城卻并未受到戰火的影響,仍舊一片興旺,歷經歲月變遷,不改昔日繁華。 眼見秋去冬來,數日連綿秋雨阻下了南商北客的道路。長街之上雨花朵朵,青檐垂簾,兩旁的酒家飯肆正是人滿為患,千燈閣前堂中也是人來人往,那些江湖客、皮貨商行路不便,皆湊在這里聽書賞曲,消閑飲酒,一時忙得跑堂腳不點地,團團亂轉。 “咄!都說是功名塵土夢中煙,又誰道白日消殘戰骨寒。成一時,敗一時,君王意氣今何在,一抔黃土,百年悲笑,畢竟有中無?!?/br> 一陣箏聲回蕩,堂上瞎眼老者指下挑起幾個高音,悠悠收止,拍案道:“這一回,說到那東帝與少原君一站同歸,從此九州浮沉,江山無主,天下雖大,再無如此英雄事??膳?,可敬,可憐,可嘆!” 堂下聽客唏噓一片,一個總角童兒托著茶盤四面走了一圈,收了不少金銀賞錢。外面雨聲漸密,店中陸續又進來數人,皆是被大雨阻了路的客人。東北角坐著一個虬髯大漢,掏出一錠足銀往盤中一擲,大聲道:“雨天無聊,上不得路,老先生肚中還有什么故事,再多說來些聽。莫非這東帝與少原君之后,天下人才凋零,竟然再無英雄?” 那瞎眼老者聽得堂前客滿,話興正濃,又得一份厚重打賞,打疊起精神,侃侃道:“客官差矣,老朽方才說的,乃是一番前朝舊事,驚天傳奇。當今九域三分,又豈無人獨領風sao?不消多。老朽只說二人故事,便足以與那少原君比肩,令那東帝稱是?!痹捳f至此,頓了一頓,賣了個關子。堂下江湖客見他賣弄,早已按捺不住,一迭聲叫道:“快說快說,當世英雄,又有何人?”剛進來的數人也跟著起哄。 那老者不慌不忙,按弦引箏,高高低低彈了幾個花腔,將眾人的胃口釣了個十足,方才慢條斯理地道:“有一人,文采風流世無雙,豪俠仁義滿天下。昔日王域遽變,九州四海天災橫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此人扶危濟貧,救苦難,散萬千之資賑災濟民,活天下百姓無數。他以一人之身振一國,三分天下,力挽狂瀾。十年之中,四境百姓盡來歸服,數次請他登位稱帝,他卻始終堅辭不受,只因心懷故主,不肯背恩忘義。列為客官,老朽說的這一人,可稱得上是英雄豪杰?” 他話音甫畢,堂下拍案之聲迭起,眾人已齊齊叫道:“說得好!昔王蘇陵仁義無雙,端的是當世英雄!”那跑堂的也站下腳,高聲道:“莫說其他,便是咱們伏俟城也曾受過昔王不少恩惠,蒙他數次庇佑才有今日太平。誰敢說昔王不是英雄,我打他老大耳刮子!” 近旁幾位老客笑罵道:“小猴崽子,不快去端茶打酒,盡在這兒多嘴!”那跑堂嬉笑一聲,鉆著人縫去了。 那老者見眾人聽得熱鬧,箏音拂動,清了清嗓子,揚聲再道:“說英雄,道英雄,昔王蘇陵名動久域,諸位心中敬服,可見老朽說得不錯。但還有一人,人品武功不在他之下,名譽聲望不在他之下,豪情俠義不在他之下?!北娙寺劼?,喧嘩稍止。先前那虬髯大漢高聲嚷道:“此又是何人?老先生別賣關子,快快道來!你若是說得有理,另加打賞,說的無理,吃我老大一拳!” 眾人見他醋缽大的拳頭當空虛晃,這瞎眼先生哪里當得起他一指頭,皆盡哄笑道:“老先生小心了!”那老者眼不能見,倒也不慌,五指拂動,箏聲流淌,做了個過門,道:“這位大爺莫要著急,你道此是何人?生平快意江湖事,歸離任俠藐萬眾,白龍魚服淵中游,一朝騰云上九霄?!?/br> “啊呀!歸離劍!”那大漢叫道,“我道是誰,你說的是穆王殿下!驚云山一站后,歸離劍早便已是天下第一,無人能敵?!?/br> 那瞎眼老者輕輕叩弦,道:“前年五湖群盜不識好歹,沖犯驚云圣域。穆王玄殤一人單騎,星夜奔馳千里,趕在灃水之前截住群盜,一柄歸離劍殺得五百盜賊血流成河,鬼哭狼嚎。此事遍傳天下,江湖稱道。九州十年動蕩,山河失主,穆王麾下三十萬白虎軍定西陲、平楚地、拒北師、保王域。歸離劍下,魑魅魍魎哭斷腸,白虎軍前,天下群豪盡折腰。如此英雄,如此豪氣,誰人不是傾心佩服?列為客官,老朽所言是也不是?” 眾人尚未叫好,那虬髯大漢已放聲大笑,“不錯不錯,穆王若還算不得天下英雄,何人算得?若不是他在驚云山劍下留情,老子這顆腦袋早已喂了灃水魚蝦。當日那些兄弟死在歸離劍下,倒也不冤?!?/br> 此言一出,諸人心頭無不暗凜,均想此人原來曾是那殺人不眨眼的五湖大盜,無怪滿臉疤痕,面目兇悍,這說書先生可別惹禍上身。堂前喝彩聲不由靜了一靜,那大漢身邊卻有一人噗地失笑,幾乎將滿口美酒噴將出來,聽起來便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