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這聲喝彩無異于火上澆油,仲晏子臉色鐵青,變指為掌,直拍且蘭劍鋒。 浮翾劍法一招既出,后面變化自生,半空中數道劍光錯閃,仿若輕羽飛旋,細網密織,竟逼得仲晏子回手撤招,且蘭移步旋身,倏然后退三步,心中卻是懊悔不已,匆忙撤劍,屈膝一拜:“師父息怒,且蘭知錯!” 仲晏子先前出手,若是將且蘭長劍擊落,小懲一番,便也罷了,誰知竟被她攻了個措手不及,原本便惱九夷族相幫王族,這一下更是怒火中燒,沉聲喝道:“女生外向,留你何用!”說罷一掌便向且蘭背心拍去。 “老友住手!”天游子與樵枯道長離得最近,見狀都是嚇了一跳,急喝一聲出手欲攔,豈料有個身影比他二人更快,但見月光玄衣一閃,一道陰柔沛然的掌力與仲晏子當空相交,“嘭”地一聲震動,那人攜了且蘭趁勢后退,飄然落至帳前。 此時商容等人先后趕至,急命影奴搶先護住大帳,四周墨烆、靳無余以及一眾將士撫劍跪拜,齊聲道:“見過王上!” 月下風中,但聞一聲低低輕咳,子昊左手隨意一揮,轉頭看向懷中之人,微微嘆道:“傻丫頭,王叔正在氣頭上,你就不知避一避嗎?” 且蘭被他挽在身前,驚魂甫定,他眼底含笑的微光仿若深潭月色,水底幽香,竟看得人心頭輕輕一顫,夜風之中,他的袖袂輕拂她的發絲,他的指尖輕觸她的掌心,那絲清冷而沉定的力度,是一種保護的姿態。 子昊出手救人,影奴守兵包圍大帳,也不過電光火石的剎那。樵枯道長召回金猊,冷眼看這陣勢,已知含夕定在帳中,開口道:“真是好大的架勢,老酸儒,你怎么說?” 仲晏子面色未霽,冷冷道:“正主來了,該怎樣便怎樣,哪那么多廢話?!闭f著含怒看向子昊,“還不放開且蘭!” 子昊抬頭,笑了一笑,嘆了口氣:“是朕關心則亂了,王叔哪里會舍得殺且蘭,方才一掌連三分掌力都未用上,倒是朕這一來,卻令且蘭為難了?!闭f著手臂微松,且蘭向前一小步,叫道:“師父……” 仲晏子怒氣未消,打斷她道:“我沒你這么不識好歹的徒兒,你跟他一起,便莫要叫我師父!” 面對如此震怒,且蘭知道越說越錯,自是不敢回嘴,子昊輕輕拍了拍她手臂,示意她莫要在意,微笑道:“王叔何必生這么大的氣,有話不妨慢慢說?!?/br> 仲晏子冷眼掃去,看他半晌,緩緩點頭:“你很好,很好,我不過才離開幾天,楚都竟是天翻地覆。哼!大興戰火,毀壩淹城,楚江下游九城十二鎮,八百里民川盡成澤國,你如此行事,未免也太過狠辣!” 子昊修眸隱約一挑,絲縷冷色于那溫雅淡笑之下倏然流閃,仿若一刃劍光乍現,片刻之后,徐聲開口:“王叔心中應當比朕更加明白,楚國之禍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今日若非楚國百姓遭劫,明天便是我帝都子民受難,敢問王叔是更樂見前者,或是后者?” 仲晏子登時一怔,竟是啞口無言,身旁天游子長嘆一聲接口道:“唉!你這娃兒此番也確實太過了些,雖說這天下戰火紛爭,楚都早晚會被卷入,但百姓至少還安居樂業,可如今哀鴻遍野,多少人國毀家亡,看在眼中,你竟沒有一絲憐憫嗎?” 一道道烽煙戰火,是誰點燃亂世,一場場金戈鐵馬,踐踏了誰的掙扎?何人生,何人亡,何人悲,何人痛,憐憫一詞,永遠是勝者對敗者最后的姿態,理應而又多余的施舍。 子昊眸中笑意如舊,口氣仍是不疾不徐:“前輩之言并非全無道理,但有些結果早一日分曉,這九域之下萬民眾生便能早一日得享安寧。楚國凌弱王族,目無天日,說是自取滅亡亦不為過,既然兩軍對陣,些許手段,朕向來不憚為之?!?/br> 當空冷月獨掛,流光凜凜,月下玄衣,憑風如水,淡淡的話語,淡淡的微笑,所透出的決絕凌冽,卻是剎那透懾人心。 目光如星,冷靜到無情。 天游子與之面面相對,再嘆一口氣,搖頭道:“你這娃兒心思深遠,口舌亦是犀利非常,想要說服你難比登天,老頭子早有自知之明,多說無益,只是我不與你爭辯,老道士他們兩個可未必放得過你?!?/br> “其實前輩的話朕同樣感悟于心,亦會時時銘記?!弊雨谎凵椅⑽⒁粨P,從容笑說,“不管怎樣,此次還要多謝前輩這一語邀約,助了朕一臂之力?!?/br> 天游子不由苦笑:“小娃兒好厲害的手段,你這一句話,老道兩個興師問罪便要多算一人,我若不替你幫腔,幾十年的交情可是危險。算了,此話不提,我只問你,子嬈那丫頭如今怎樣了,小丫頭甚得老頭子喜歡,若是有人敢欺負她,老頭子第一個不讓,聽說她大婚時你們雙方翻臉動兵,可是真有此事?” 仲晏子亦是陰著臉問道:“皇非與子嬈大婚之夜,究竟發生了何事?” 子昊含笑的聲音驀然冷淡下來:“王叔此話該去問皇非才對,謀害楚王,逼殺子嬈,而后兵圍樂瑤宮,就連且蘭都險些死在他的手中,王叔是否覺得,朕應該按兵不動,坐以待斃?” 仲晏子眉頭一皺,目光銳利掃向且蘭。且蘭剛要說話,子昊卻將手一抬,重新將她帶回身前:“王叔不必向且蘭問罪,且蘭既將是朕的王后,莫說她沒錯,即便有錯,自有朕替她承擔,王叔有話,尋朕便是?!?/br> 臂彎中且蘭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顫,與他抬頭相視,仲晏子卻是雙目一瞪,勃然怒道:“你!此話你敢再說一遍!” 子昊容色平靜,如這無邊的深夜:“待過幾天回師帝都,朕便會頒旨天下,冊封且蘭為后,而含夕,亦將入主御陽宮,三位長輩若有時間,不妨前來參加大典,想必且蘭與含夕都會很高興?!?/br> 這下不光是仲晏子,樵枯道長亦是氣得胡子直翹,半晌竟沒說出話來。天游子在旁卻是忍不住一笑出聲:“一舉兩得,小娃兒這一招連本帶利,老道士兩個這次不賠都難?!?/br> 仲晏子和樵枯道長同時轉頭怒視他,樵枯道長更是怒道:“我什么時候答應徒兒嫁他!” 天游子忍了笑道:“老道莫要發怒,要嫁的是小含夕,又不是你,何必吹胡子瞪眼?話說回來,含夕與東帝的婚約不是早已定過了嗎,這時候你要反悔,恐怕不太好吧?!?/br> 樵枯道長道:“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可嫁,今日卻不行!” 天游子有意要將氣氛緩和,奇道:“你這老道真是越活越不濟,如今翻臉竟像翻書一樣,婚約大事豈能這般兒戲?何況含夕那小丫頭的心思連我都知道,你這師父難道是睜眼瞎子不成?” 樵枯道長待要反駁,突然仲晏子將手一抬,阻了他話頭,陰沉開口:“子昊,你做什么我都可以不管,但若你算計到且蘭身上,便莫要怪我不客氣了?!彼@話說得極慢,語氣亦是異常森然,就連身邊兩個老友,聽著都不由心生寒意,且蘭眸中難掩震動,忍不住叫道:“師父,您……您何出此言!” 仲晏子面沉如水,并不答她的話,風中只聞數聲低咳,子昊臉上波瀾不驚的笑容亦如平湖雪落,隱隱透出一絲清寒。 看著情形,天游子只怕他們一言不合再動起手來,顧不得與樵枯道長斗嘴,急忙從中斡旋:“老酸儒你別這般霸道,雖說這兒女婚事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全不顧且蘭丫頭的意思,似乎有些說不過去?!?/br> 仲晏子目視且蘭,聲音冷若冰霜:“丫頭,你若非要答應此事,我便寧肯親手殺了你,也不會讓你一錯再錯?!?/br> 如此說法,明擺著還是一意反對,天游子暗中嘆氣,且蘭心頭不禁一寒。 自她拜仲晏子為師以來,仲晏子雖對她非常嚴厲,始終不茍言笑,但卻從來沒用這種口氣對她說過話,這感覺竟令她自心底生出莫名的懼意,指尖一收,緊緊扣向掌心,便在這時,子昊突然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一種溫冷而柔和的觸覺,瞬間包圍了冰涼的心神,仿若春風輕拂水面,激起一叢漣漪后沉靜的安然。 她聽到他清淡如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朕知道王叔對朕有些誤會,這樣當眾逼問且蘭只是令她左右為難罷了,王叔與兩位前輩今天既然來了,不如便到大帳一敘,若是過后王叔仍舊反對此事,朕亦會重新考慮?!?/br> 仲晏子盯視他片刻,道:“也好,事情總要解決,話不如一次講清楚?!?/br> 子昊翩然而笑,抬手道:“王叔請?!?/br> 仲晏子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天游子與樵枯道長亦是隨后前行。這時始終未敢插話的商容等人方覺松了口氣,且蘭轉身抬頭,子昊對她微微一笑:“放心,先回帳中等我?!闭f著對蘇陵示意一下,舉步往主帳走去。 蘇陵立時傳令,不過片刻,大帳外調動兵馬,將閑雜人等一律隔開,周圍三十步內無人可以靠近,帳內幾人要談些什么,自然便也無人知曉。聞訊趕來,一直從旁觀看的叔孫亦上前叫了聲“殿下”,便與幾名九夷族將領將且蘭請了去,離司亦借機將殷夕青帶來的消息告訴了墨烆等人。蘇陵安排好一切,對離司道:“這里既沒什么大事,你們便立刻動身吧,千萬記得主上帶給公主的話,莫要忘記?!?nbsp;離司遲疑一下問道:“蘇公子,主上他為何不準公主回來,萬一公主到時候問起來,我要怎么回答才好?” 蘇陵輕輕嘆了口氣:“主上的苦心,以后公主自會明白,但她若問,你卻只有四個字,一切安好,此話當要切記?!?/br> 離司微微一怔,隨后點頭道:“我知道了,那主上這里便請公子和商公公多費心了?!蹦沁吥珵钜雅c靳無余將軍務交接完畢,聶七也已約了宿英來到,幾人不再耽擱,隨即啟程往穆國趕去。 蘇陵目送他們離開,回頭望向大帳。 月淡星稀,風起四野,又是長夜將盡,天色微明時…… 第94章 第三十章 黎明的天色已漸漸浸染了夜空,主帳中卻是一片燈火通明。仲晏子入帳之后沉著臉一言不發,子昊亦似乎若有所思,一時并未說話。帳外兵戈聲、腳步聲來來往往,接二連三地傳來,過不許久便恢復成絕對的安靜,如此一來,就顯得帳內氣氛格外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