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他淡淡的話語似深夜中柔和的泉水,潺潺流淌,縱橫心間,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一道焰火當空,灑下樓臺,照見他纖毫畢現的微笑,映她澈如秋水的眸。 瞬息相對,剎那芳華。 忽然,子嬈輕輕咬唇一笑,撤袖起身,對著座上君王娉婷拜下,十指交疊,端莊如儀,深墨華衣,盛放在他眸中無底的深淵。 她低頭,青絲婉轉如云,一抹嬌色點染丹唇:“王兄,年華易逝,子嬈終是要嫁人的,總不成王兄要留子嬈在身邊一生一世?” 子昊凝視于她,蹙眉道:“子嬈?!?/br> 子嬈曳眉抬眸,依依看他:“王兄不是說過,要將子嬈嫁給喜歡的人嗎?為何此時卻不由子嬈自己選擇呢?”說著長眸流笑,熠熠看向皇非,“驚云山上三杯酒,又豈止是君上念念不忘?” 雪袖之下,子昊按在座旁的手驟然一緊,仿佛有驚浪如雪,濺碎在他眼底闃黑無垠的深處,霎時風息云退,再無聲息。 “這天下男兒也唯有少原君,當得起臣妹的夫君?!弊計茡P袖起身,寬大的衣袂迎風肆舞,染盡金輝麗影,一夜漫空異彩,光照九天艷華。 “皇非,你要娶我為妻,從此以后,便只能有我一個女人。你若做得到,宣國破國之日,便是你我成婚之時!” 第64章 不是番外的番外 這一夜山莊內外極其安靜,唯有隱隱風搖竹海的微響,輕然漫過林下靜舍,為這長夜更添幾分空寂。 許是因藥中安神的芝草,又或是含夕送來的碧海元珠終究有效,熄燈之后子昊朦朦朧朧躺著,泛著月光的黑暗潮水一般沒過心神,潮涌,潮落,若起,若伏,無盡的反復,無底的消逝……就這么一陣清醒一陣模糊,似乎漸漸沉睡下去,然而經絡間蟄伏的刺痛卻也隨著那暗潮翻攪,一時寒冷,一時燥熱,寒意卷涌深潛,血液中卻似有了熔漿的熱度,一味于四肢百骸奔流不休。 極冷與極熱的糾替,似是有別于往日熟悉而單調的痛楚,子昊勉力睜開眼睛,屋室深靜,夜半無聲,淡淡煙羅重帳將一切光影聲息都隔在遙遠的地方,只余這一方空曠的黑暗,就連月光也照不盡的黑暗。 又是黑暗。 倦怠闔眸,唇角自然而然生出溫冷的笑痕,似一抹極淺的嘲弄。無論神志如何昏沉,總有一絲清醒固執地橫在光與暗的交界,仿佛人間地獄,僅此一線之隔。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哪怕倦極累極,痛到虛脫無力,也不愿真正毫無意識地睡去? 從借那血頂金蛇做藥,遍嘗剔骨焚心之痛,還是從那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化作殘魂枯骨、黃土塵埃?從數十萬王軍折戟沙場,千萬萬百姓仰首待日,還是金殿之上眾臣叩拜,忠烈鮮血洗透了龍階玉壁,露出腐朽的基石、糜爛的堂皇? 或許更早,更早一些…… 白衣少年站在凄深的夜色中,面對著昭陵宮慘絕人寰的盛宴。 漫血深池,蠆蛇如蔓橫流,毒牙利齒穿破肺腑骨rou肆舞在甘美血食之上,曾經瓊脂白玉般的肌膚盛開無數殘艷的花朵,不斷地蛹破,不斷地綻放,不斷地旋裂開濺。一粒粒飽滿妖冶的血珠,浸透那雙驚恐凄絕的眼睛,流溢開來,一直漫延到少年緊咬的牙關,清湛黑眸染做一片赤色翻騰。 沒有慘叫,沒有呼救,唯有那絕望的掙扎,掙扎在萬業深淵,永無止境的黑暗。 那是無始以來眾生最冷的血欲,人世最深的惡怨。 無星,無月,無聲,無淚,唯一句命令艱難掙出唇畔,轉身后漫長無眠的黑暗,漸漸磨礪出鋒利的心志,絕冷的漠然。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子昊眉心隱見蹙痕,身上有著灼熱的感覺,薄汗滲于發膚,洇入絲衣的微涼紋路,卻只一瞬便被沸騰的熱流吞噬,又有更加深冷的寒意翻浮涌上。 一層層冷汗浸透衣衫,白日里漠然的眉目亦在那昏瞑中隱約流露痛楚的痕跡,然而,忽有清涼的感覺覆上額頭,纖修手指,帶著冰水般的柔潤,輕輕撫過他的臉龐他的肌膚。清冶嫵媚的氣息,似午夜幽蓮裊裊,于黑暗深處綻開明凈的漣漪…… 子昊哥哥,我這樣抱著你,你就不會冷了…… 子昊哥哥,你若是痛得厲害,便和我說說話好嗎…… 子昊,我陪你下棋,你要替我畫完那幅梅花啊…… 子昊,你笑起來,其實比父王要好看一點呢…… 子昊,子昊…… 不知如何微微掙了一下,子昊下意識地抬了抬手,立刻便有幽軟的溫柔輕輕覆上掌心。袖袂交疊,誰的聲息如夢,誰的發絲撫過炙熱的唇畔,那一絲溫涼的柔軟,心海之中浮浮沉沉,恍若一點光,一點暖,縱歷世世滄桑,縱經霜雪輪回,只要他不放手,碧落黃泉生死地,不離,不棄。 掌心收緊,亦得到同樣執意的回應,但心口卻有劇烈的窒痛洇散開來,痛得連呼吸都不能夠。 記憶深處冥冥的冷流,精靈笑顏,在宮傾廟頹的滾滾塵埃中支離破碎;翩躚麗影,在明槍暗箭的血謀算計間鋒銳沉利;嫵媚明眸,在無止無盡的漫天冷雨里驚痛成傷。子昊只覺得痛,痛楚合了嘆息,化作輕不可聞的囈語:“子嬈,抱歉……” 子嬈,抱歉。 暗香浮繞,似有溫熱的液體,幽幽濺上絲錦,靜靜滑過肌膚。 一滴清淚,墜落紅塵。 淚若琉璃,心若琉璃,此心此淚,終做情濃。 濃情深處,紅塵滄海無際,那一絲清明的執念,一絲不滅的心力,幻沒寒冷、黑暗、猙獰與魘惑,世世守護,千生陪伴,如許執著溫暖,漸作天長地久的寧靜。 天長地久,無始亦無終…… 卷三·天鋒 第65章 第一章 云天微晴,碧江如玉帶金城,楚都上郢御街廣衢,越凌霄長橋直通四方城門,樓關高堞與臥龍般的宮殿遙相呼應,顯現出無比宏偉的氣勢。 自雍朝立國,分封九域,先代楚王定都上郢,這座雄麗的古城已在風雨中矗立了數百年,沒有人可以預見它將以怎樣的姿態,迎接九域大地即將到來的,一場天翻地覆的巨變。 六月庚辛,東帝宣姬滄不臣之罪于天下,降詔奪其王爵。少原君代楚王率文武百官,于樂瑤宮迎天子南巡至楚。 當晚,楚軍夜襲丹晝,未傷一兵一卒,攻城而下。 翌日,烈風騎再奪仇池,百里奔襲直取刑衛,于溈水迎擊宣軍,大獲全勝,既而進兵厭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