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哦,你賭扶川嗎?” 翠林影下,泉暖如玉,裊裊薄霧浮過回廊,于滿園暮光中若即若離地曼妙在一傾碧波之上。 有些慵懶的問話自廊下素錦竹椅上淡淡傳來,柔若浮云的絲袍仿佛在人身上籠了一層淡淡煙紗,合目而臥的人唇邊一絲微笑亦在這黃昏的光影下似隱若現。 “宣王確有在扶川用兵的跡象?!碧K陵似是回答,卻又未下結論,“究竟如何,還要看烈風騎的動向?!?/br> 浮浮緲緲的暖霧,夕陽的影子倒映泉畔,蕩漾在竹葉花間,看不甚清晰,“若你是姬滄,難道便坐等皇非占此先機?”主上的聲音在一片浮縵的暗香中,忽然有種幽深的意味,蘇陵一怔,道:“無論如何,姬滄總不會無視皇非的布置,貿然行事?!?/br> “先發制人,后發者制于人?!卑仔渖辖鹕慕z紋輕輕一拂,竹椅上子昊直起身來,空中飛鳥振翼的輕響,一只細小的青鳥穿掠霧嵐落上他袖端,如一片翠羽飄入了潔白流云,腳環上鍍銀小筒,依稀帶著漠北的春寒。 “詭兵奇變,虛實之道?!笨催^密報,他側顏一笑,長長鳳目中流開溫冷的波瀾,“宣王姬滄,當得起少原君的對手?!?/br> 蘇陵接過密報,一眼掃下:“宣王遣赤焰、冰流二使潛入扶川,并調左右二軍十萬余眾逼進七城?!?/br> 眼前絲云飄拂,隔了霧氣只見淡淡白衣如煙,逆了光陰仿若即將消逝了去。子昊已起身往室中走去,薄霧晚香里丟下一句話:“姬滄的赤焰軍,現在何處?” 蘇陵心頭一凜,轉身跟上他從容的步伐。子昊側頭一瞥,那一瞬間眼底深邃的光芒,驚起天地烽煙急。 “無余到了哪里?” “日前過昱嶺,今天已至射陽?!?/br> “好,比想象得要快?!北熐骞庠谏砗鬄R落滿地,子昊拂簾而入,停步案前,“傳令墨烆,讓他與無余會合,兵分兩路,一路主力駐軍介日峰,一路挑選暗部精英,截殺烈風騎所有靠近大非川的探馬?!?/br> 蘇陵手中密報一緊,眸心熠光鋒亮:“冥衣樓各部可配合躍馬幫,牽制姬滄大軍,一旦有所異動,亦可出兵接應,保證萬無一失?!?/br> 子昊指尖沿王輿圖一路北上:“以烈風騎的速度,真正過鳴原急行軍的話,不過一日便可至丹晝境內,運策得當,兩日可下仇池、刑衛,兵逼厭次。只要皇非先拿下這四座城池,便不會一敗涂地,屆時自有反擊的余地?!?/br> 蘇陵抬頭道:“烈風騎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br> 子昊道:“最晚一批戰馬兩日后到楚都,你便立即啟程回國,調動兵馬,等待最后的時機?!?/br> 蘇陵微一振袖,肅然領命,瞳心深處波潮浪涌。 宣王姬滄此次以《冶子秘錄》約戰皇非,已是不耐眼前與楚穆抗衡之局面,欲將這棋盤徹底推翻?;史峭鄱歼_成共識,高調應戰,鋒芒逼人,雙方無不要借此一戰,奠定九域霸業。如今姬滄表面上調兵遣將,逼進七城,其精銳鐵騎卻在此時不知去向,必然另有圖謀。主上暗中調遣洗馬谷中精兵,以策應變,卻同時將宣軍動向全然隱下,即便是烈風騎探馬,在洗馬谷暗部的刻意阻撓之下,也必然錯過這重要軍情。 五百里大非險川,三谷交縱,險壑深崖,人獸絕蹤,飛鳥難渡,就像楚宣西部一道天然屏障,從來便非兵家必經之地,但真要行軍,卻難不倒姬滄手底百戰精兵。 試想無論楚軍自何處進攻七城,姬滄的精銳部隊如果突然橫跨大非川逼向上郢,將是何等局面?國都被圍,皇非必要回師救援,北方蓄勢待發的宣軍則可發起突襲,攻城之軍調轉兵鋒,成兩面夾擊之勢,縱以皇非之能,也可能措手不及,而慘遭挫敗。 蘇陵抬頭,光簾垂影,仿佛金殿高處君王莊嚴的旒冕,隱藏之后的面容諱莫如深,一種平靜至無情的漠然。顯然,主上就是要楚軍錯過情報,要少原君臨陣一??!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姬滄可以包抄楚軍,靳無余和墨烆這兩支隱藏在暗處的勁旅,也可以在關鍵時候配合皇非滅掉宣軍主力,助楚軍脫困,合軍進攻宣國。 屆時宣國東、北兩方,將有柔然族精兵和昔國軍隊同時出現,四面受敵之下,姬滄縱有通天之能,亦難反敗為勝。如此畢其功于一役,宣國滅亡,烈風騎氣焰遭挫,王威震于九域,一舉數得,則大局可定! 縱橫兵鋒,一算謀盡天下。如此險棋,如此膽略,縱見慣東帝深謀遠慮,蘇陵仍覺心神震動。無論帝都王城九華殿上,還是竹林雅舍談笑之間,眼前素衣清容的男子永遠有著掌控一切的力量,萬千風云莫可學。 一盞夔龍金盞燈照亮連綿不絕的王輿江山圖,點點細微的布置在這燈火之下漸漸滲入四海山川,每一寸疆土大地,當蘇陵終于退出室外時,夜幕已至,微風拂面。遠處黛青色的天際隱有光亮沖上長空,蘇陵抬頭,微微揚眉,大戰將至必祭鬼神,何況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玄元夜呢。 第62章 第三十章 蘇陵走后,子昊畢竟大病初愈,一日勞神,身子分外倦乏,飯也未用,早早便命人熄了燈火。離司侍奉主上歇下,只提一盞碧玉琉璃燈輕輕退出室外,卻一抬頭,竟見九公主人在廊下,衣袂沾露,似乎已來了有些時候。 “公主?!彪x司低身一福,抬頭看去,見她目光落向屋內,眼角一分溫柔,依稀略帶遲疑,稍頃,回身問道:“他……在嗎?” 離司愣了一剎,這些日子公主對主人始終避而不見,倒還是第一次這樣問起,不由有些期冀:“主人剛剛服了藥歇下,想必尚未睡著,公主要見主人?” 碧光影里,子嬈似乎低聲說了句什么,未待離司聽清,便又一笑:“也沒什么事,莫要擾他了?!闭f罷輕輕拂袖,就這么轉身去了。 今年玄元之夜,恰逢烈風騎出戰在即,少原君將代楚王在玄女神祠祭天封神,舉行盛大的軍典,楚都內外自比往年更加熱鬧。 入夜之后,千里清江倒映萬般星火,玄女神祠煙云繚繞,恍若仙界異境,由此綿延而至楚江兩岸,寶馬香車,川流不息,燈火光焰,照夜如晝。 子嬈隨步人群之中,原本出來是想尋夜玄殤喝酒,但一到這繁華絢目的楚都,忽然又沒了那份興致,遂放棄了這念頭,一時間卻也不想折回山莊,就這樣獨自一人,于這熙熙攘攘的人流,煙云紛擾的紅塵,不知該去何處,只覺世間空蕩蕩,無依無憑。 一道焰火在身邊綻放,火樹銀花星如雨,流落玄衣云袖,寂寂消散了去。臨岸江畔,不少妙齡女子正結伴放燈,典麗華美的楚服襯著輕紗嫻靜,隱隱笑語不斷飄出,融入這晶光明焰喧嘩之中。子嬈駐足觀看,細細凝思。依稀很久以前,王城之中也曾有過這樣熱鬧的景象,但太久了,久得記憶有些模糊,只記得天上人間燦燦的輕光,千萬盞明燈逐水隨波,一直照亮三千御苑、九重龍閣,瑤池瓊宇如仙境,看得人目不轉睛。 亦曾有白衣的少年,清淡的笑眸,倒映在碧水幽波的光影下,伴她放那一盞小小銀燈,溫潤神情,如同世間最美的光焰。 此情此景常入夢,漫漫七年無光無聲的夢境,回首時有一個人在那里,有一雙穩定的手,指尖點燃輕盈的燈火,抬眸一笑,星輝如許,月如波。 度仙橋畔,心焰盈盈,攜了世間女子最為虔誠的祈愿,流轉千生,流入每一次宿命的輪回。子嬈微微噙笑,目送江流遠去,一輪清月獨照天邊,在這半世繁華的邊緣投下淡寂幽麗的身影。 風吹落,星如雪。 笑語歡聲邀天舞,卻一刻,思念如潮,涌上心頭。 她不由在橋上停步,便這時,心中忽有所覺,驀然回首,隔了那紛紜人潮,隔了萬樹千星,驟然墜入一雙熟悉的眼睛。 燈火深處,有人靜靜獨立,亦正含笑望來。 雪衣如玉,清眸淡淡,卻奪星月之華,漫天光雨、塵世喧囂都似于他無關,他只看向白玉橋上獨立眾生之間的女子,用一種清靜而安寧的目光,帶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 蕓蕓眾生,紅塵千丈,她轉身,便尋到了他。 子嬈不能轉開目光,亦不能思考,只是怔怔地回望,明眸凝詫,于那寂靜中光亮的一隅。直到他輕輕合眸,輕輕一笑,她才從那奇異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逆了人流向他而去。 流光闌珊,飄落她的衣袂,沉沒他清雅的眸底,點染微亮的柔光。 子嬈被那清柔的注視籠住,眼中驚訝未褪,卻又泛著絲絲歡喜,“你……不是睡了嗎,怎么又出來了?” 子昊低頭,淡淡道:“想見你,便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