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過了好一會兒,萬俟勃言才蹙眉問道:“你們……冥衣樓如此算計宣國,對我柔然有何好處?” 蘇陵含笑答道:“柔然復國,赤峰山之北千里沃土盡歸所有。另外,柔然原本乃是趁亂自立,只要王族不曾降詔承認,任何一國都有借口興兵討伐,事成之后,我以整個昔國保證,柔然可得王族詔書,明正立國?!?/br> 昔國蘇陵一諾千金,萬俟勃言瞳孔驟然收縮,手中長槍握緊,垂眸思忖,顯然這條件極為誘人。稍后他似是有所決斷,問道:“你要我柔然做什么?” 蘇陵向側一瞥,見主上并無其他示意,便繼續道:“今日刺殺之事,還請王子暫時作罷,一旦宣王在楚國遇刺,無論成功與否,少原君定會追查到底,柔然難免麻煩纏身。而且,即便姬滄身死,宣國大亂,楚穆兩國必將乘機瓜分漠北,得此大好機會,他們豈會放過柔然?所以,還請王子從長計議。這些年王子聚積兵馬三萬有余,暗中在堯云山cao練布置,也已小有成就,王子回去之后,不妨加緊訓練,欲滅宣國,必要以雷霆之兵一擊而中,等到合適的時機,我們自會派人聯系?!?/br> 柔然族最大的秘密,在他人春風般無害的笑容下輕描淡寫地道出,萬俟勃言耳中恍如驚雷,一剎那間,像是整個人浸入萬丈冰潭,連呼吸都停頓了一刻,強壓下震蕩的情緒,他啞聲道:“好……那冥衣樓要得又是什么?” 蘇陵微微一笑,說出最后的條件:“幽靈石?!?/br> 第44章 第十二章 楚江東岸少原君府的一處別院,小樓之上兩盞青紗風燈光影沉沉,照見紋枰靜暗,玉盞空置。庭外花木扶疏,華月半掩浮云,偶有絲縷微光映上棋盤間紛紛密密的棋子,幽然閃亮,現出整盤紛雜的布局。 皇非幾近完美的側顏隱在身后似明似暗的燈影下,俊眸深斂,看著面前玄機迭現的迷局,一手閑執棋子,輕叩桌案,抬頭時,笑容中多了幾分平日難見的鄭重:“沒想到以玉簫震斷我琴弦的竟是東帝,師父今晚所言,著實讓我有些意外?!?/br> 仲晏子起身步到朱欄之側,自今日在宮中見過東帝,此間獨思,多少往事紛紜心頭。即便并不完全贊同他的一些做法,甚至對他不假辭色,但那些話卻無可避免地,在心中翻滾不休。 長痛不如短痛。天下既已分崩離析,已是無法挽回的亂局,那就不如讓它亂到極致。 盛極必衰,亂極而治。 以柔水之心行寬仁明政,如今已只能暫緩子民困苦,想要徹底靖亂,則必以相刑之火,祭鋒芒之劍——用最強大的力量,徹底破滅爭雄者的妄想與野心。 三兩年征戰百姓苦,卻也勝過五年、十年、幾十年甚至可能無盡延續下去的對峙攻伐。 以殺止殺,是鋒利的雙刃之劍,以此劍平正宇內,需要強者與強者的聯盟。 如若不然,便是另一個百年亂世,烽火參天,涂炭蒼生的爭逐。 亂由王族起,便由王族止。仲晏子一聲長嘆:“為師自收你為徒,便一直教你與王族為敵,我也知道,突然轉變這個想法,并非易事?!?/br> 皇非笑,抬手將棋子擲回盒中,側身道:“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師父說起昔年往事,當初的恩怨,若師父已不再介意,我又豈會執意于此,何況師父從來教我的,都不是一味囿于人情私怨?!?/br> 他站起身來,走向樓臺盡頭,負手望向深沉遙遠的夜空,語氣之中并未見如何作態,卻有一種極度的自信和狂傲剎那流溢開來:“徒兒嘗聞師父言教,‘天下有粟,強者食之,天下有民,強者牧之’,觀今日之天下,群雄并起,逐戰九域,乃有萬傾之粟,待強者食,萬眾之民,待強者牧,我楚國坐擁南域三千里江山,甲兵雄盛,凌越諸侯,當此天賜之良機,豈可偏守一隅,安圖享樂?‘千夫所指、逆臣梟雄’也好,‘救蒼生于水火,解萬民于倒懸’也好,憑我手中劍、麾下軍、胸中智,必當正此亂世天下,使九族俯首我腳下,諸國順從我手中,萬民拜叩我面前,如此方不負此生為人,不負天地春秋,男兒所懷!” 夜空風云流蕩,一輪皓月自散開的云霧之后徐徐現出冽目的光華,盡數斂入那雙精光隱隱的黑眸,毫不掩飾地,折射出無與倫比的霸氣。 此時的皇非,不是染香湖上風流多情的貴公子,不是躍馬仗劍稱俠江湖的少原君,他比金殿之上的國君更像一個王者,揮手三軍,江山為棋,再不掩男兒叱咤縱橫的鋒芒。 仲晏子對這個徒兒向來極為自豪,聽他如此直舒胸臆,心潮震動,原本欲像小時候樣的伸手拍他肩膀,忽又停在半空。那一瞬間,被他周身散發的凜然霸氣所攝,竟覺這樣的動作再不能夠。 歲月急急,江山興亡,亂世更替,英雄輩出。流年十載去,物是人非如流水,如今的天下,已然屬于這些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年輕男兒。 今日再見那人,見那帝子風華、萬丈君心,原以為璃陽宮火海燒天,一腔雄心壯志早已燃盡成灰,誰知還是有著一點不甘,一點執念,被一個后輩安靜看透。 此時皇非轉身望向恩師,忽然肅容,長身一拜。 仲晏子微微怔愕,隨即了然,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道:“為師能教你的,這些年已然傾囊相授,今日所言,你當仔細思量,這一局棋你究竟要怎么走,又有幾分勝算?!?/br> 皇非面現微笑,挑眉道:“不瞞師父,若依如今這般走下去,勝負之數五五。我雖一向自視甚高,但這盤棋,卻不敢說有完勝的把握?!?/br> 仲晏子語重心長:“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則非我求蒙童,蒙童求我,此可免兩敗俱傷,為人所趁之險?!?/br> 皇非點頭,但目中光芒沉斂,深有思忖之色:“如師父所言,東帝今天的話,已說得十分明白。但我始終有一事不解,自九夷之戰到漸芳臺簫琴相對,我和他其實已有過數次較量。論兵法謀略、文治武功,我不得不承認他確是我生平罕見之對手,以他之能,既已奪權親政,想要穩固帝都絕非難事,如今天下雖亂,但若他有心動手收拾,至少也可保個四域平衡,同尊王族的局面,卻何以竟要拱手江山,為他人作嫁?若說只是為了籠絡于我,令楚國不得輕舉妄動,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些?!?/br> 仲晏子心中亦有此疑慮,徐徐踱步,低頭沉思,卻也不得其解:“他說只要帶話給你,你自會明白,這其中緣由……” “這其中緣由,以少原君之心智難道竟不明白嗎?”忽然間,一個清冶如云水,流媚如暗夜的聲音裊然響起。 高樓外,明月下,玄衣清顏的女子翩躚入畫,廣袖云飛若曳風月,水眸流照漫奪星光。 玉步輕移,幽幽墨色綻開蓮華清嬈,暗香肆魅,萬芳庭中百花齊晏。 “子嬈,見過叔父?!遍L者面前委婉偏拜,清眸流轉,卻淡淡挑了一眼皇非,淺笑。 月色似在眼前一暗,男子眸中爍起驚艷的光,亦欠身以禮:“公主別來無恙?” 子嬈笑吟吟道:“別來無恙,卻不及公子風光,今天偶然想起些許舊約,特來找公子議上一議。叔父,他欠我一筆債沒還,您老人家管是不管呢?” 仲晏子抬眼,樓外皓月當空流照,面前這一雙玉人憑欄而立,男兒豐儀俊然,卓爾不凡,女子玉致冰姿,婉華若仙,心頭一動:“我這把老骨頭哪還管得了你們年輕人的事?”說罷掃了皇非一眼,竟就這么轉身,徑自負手去了。 子嬈一怔,不由嗔道:“怪不得哥哥說,叔父只疼徒兒不疼侄兒,真真是沒錯!” 皇非目送師父離開,微微側身,含笑道:“公主找我何事?” 子嬈清眸流閃,斜漾過去:“之前托你的事,莫非忘了?” 皇非道:“公主所托,非自然不敢忘,事情已經言妥,公主隨時可以要歧師兌現承諾?!?/br> 子嬈道:“他答應了?可有什么條件?” 皇非笑道:“他不敢?!?/br> “哦?”子嬈奇道,“歧師肯無條件為人醫???” 皇非點頭:“沒錯,我既然開口,他自當從命,但是……歧師畢竟是歧師,公主當真信他?”話音落,心頭若有電念輕閃,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目光在子嬈臉上一停。 子嬈伴了清風莞爾展眉,柔聲別蘊幽致:“我不信他,難道還不信你?無論如何,先要多謝你才是?!?/br> “公主何必見外?!被史悄恳曈谒?,突然問道,“東帝今日所言,叫人不得甚解,不知公主可否指點一二?” 深俊的眸子,幽然暗鎖其中,牢牢固住女子冰澈的瞳心。子嬈眼底似有波光重影,清芒晶透,粼粼點點,漾入那無底的深夜,暗色叢生:“口口聲聲公主,你不知我名字嗎?” 皇非傾身一笑,靠近她耳畔,呼吸間柔絲輕呵,盡是她如水的氣息:“子嬈,可解我心中惑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