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漸芳臺前,姬滄引弦而待,目光所向,正是臺上芳華妙齡的含夕公主。 面對宣王凌人的氣勢,含夕固然有些不知所措,楚王神情間卻更見慌亂,不由將目光求救一般投向端坐席前的皇非。 宣王突然借賀禮之機強邀含夕公主撫琴,大出眾人意料。依楚國習禮,未婚男女琴瑟相和,乃有婚嫁之意。若按常理,宣、楚兩國并踞南北,各為一方霸主,縱有聯姻之舉亦不足為奇,但宣王深惡女色眾所皆知,而含夕公主及笄之嫁牽動諸國格局,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由凝住萬人眼目。 整個漸芳臺一片異常的安靜,越過姬滄灼目的紅衣,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突然輕輕笑了一聲,這一聲笑,打破了壓人的沉默,恍若春風流淌,玉水生波,先前歡悅的氣氛瀲瀲洄轉,湖光風色舒雅怡人。 便見這笑聲的主人,不急不慢放下手中玉杯,隨意將袖一振,站起身來:“含夕公主不諳音律,殿下若有雅興,非愿以一曲相陪,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姬滄面前一張艷若血玉的古琴,琴長六尺,廣僅三寸,冰絲五弦,絲絲如刃。 琴名“奪色”。 宣王之奪色琴與他的血鸞劍—— 江湖之上恐怕沒有人會不為這兩樣武器而悚然,這一張琴,曾驚破柔然十萬鐵騎,這一柄劍,曾斬裂后風國山海城池。 昔日赤峰山前,一人一琴,獨面柔然族大軍來犯,曼殊花赤焰般肆放的色澤,至今仍是柔然無法磨滅的喪國之恥。 乍見這張琴,居于宣王下座的萬俟勃言垂眸忍色,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心頭百般不甘——姬滄一日不亡,柔然便永無無出頭之日,但這世上又有幾人,有把握勝過這張奪色琴? 皇非站在另一張琴前,修長的手指隨意拭過琴弦,琤然一抹清聲挑動,他微微側首傾聽,合眸笑贊道:“清若瑤玉之純瑩,泠若廣寒之高潔,好琴!殿下這份禮物真可謂用心良苦,非代公主先行謝過?!?/br> 一抬眸,俊逸的眼底精芒隱射,盯住眼前放肆的對手,含笑的唇弧挑起完美的鋒利。 姬滄眼梢一揚,華魅風情驚人心魂:“君上何必多禮,只要莫忘了我們的約定便好?!?/br> 皇非微笑頷首,衣袂翩翩,恍若玉樹臨風:“殿下之約,非豈敢相忘?!?/br> 漸芳臺上弦音乍破,就連身處高榭之中的子昊和仲晏子心中都微有一凜,兵鋒迫面的感覺! 初時是幾聲凜冽交錯的寒音,然而隨著臺上兩人指法漸急,千軍萬馬遠來,震天蹄聲卷起萬里黃沙,瞬間便如烏云蔽日,急沒漫山遍野,其勢滔滔,一發不可復止。 飲血的殺氣,橫溢長空,幾乎是沒有片刻停留,兩軍交鋒,喊殺聲震耳欲聾,驚沙撲面,血rou橫飛! 戰馬悲嘶,雷鼓錚鳴,一道道凌厲的音色穿空破日,熱血濺面,甚至可以清楚聽見長劍劈胸、利鏃穿骨的破裂聲響。 三軍往復,沖殺相搏,山川震蕩,江河崩流!分明是陽春三月湖風淺,卻好似鬼哭神嚎雷電崩。 “砰!砰!砰!砰!”連續數聲碎響,離琴案最近的楚王身前,杯盞紛紛迸裂,酒漿四射。赫連羿人急命侍衛護送面色發白的楚王和王后直接退至臺下。這般琴音,便是蘇陵、夜玄殤等高手也要硬以護身真氣相抗才能穩坐席前,四周侍女護衛紛紛隨王駕退下,更有體弱的支持不住,直接便暈倒過去。 內力空御琴音,殺伐于無形之中,在座諸人雖自問要做到這點也并非難事,但這般強橫霸道的氣勢卻當真無人敢直攖其鋒。 臺上姬滄烏發迎風,奪色琴血音狂肆,猶如燃起地獄烈火,催動戰場上鬼神奪命;皇非雙目靜垂,始終面帶淡笑,唯見廣袖烈烈飛揚,風卷云嘯,錚然不讓鋒芒。 兩人琴音之中都帶了十成十的內力真氣,交撞間氣流激蕩,原本平靜的湖面之上急浪翻涌,眼看禁不住催發將要洶涌噴爆。便在此時,忽有一道清越的簫音飄然而至,行云流水一般穿入了琴聲之間,兩面昏天黑地的廝殺竟就此一窒,仿佛一道無盡的長河突然橫隔在兩軍之間,流水浩浩,將這慘烈的戰場一分為二,洗盡血污與戾氣,唯余山川河流天然的靜穆。 簫音飛流,天地遙轉,眾人眼前漠原狂沙漸漸化作了一片浩瀚的夜空,河流遙遙不見盡頭,向著虛空無垠的方向傾流而去,星星點點,炫麗如織的痕跡,在黑暗中閃爍著神秘而璀璨的光芒。 無比的寧靜,無比的空茫,卻又無比的溫暖,仿若天地靜止,亙古虛空。且蘭心頭一震,驀地望向那簫音傳來的水榭——這是令她永遠刻骨銘心,王城之中催動九轉瓏玲陣的簫聲。 水榭之中輕紗影里,子昊唇邊一支玉簫晶瑩如雪,隨著那流轉的簫音,他腕上靈石串珠漸漸發出幽邃的微光,映得那張本就蒼白的容顏,幾如冰雕玉琢。仲晏子見狀一驚,發現他竟是要以九幽玄通強行壓制臺上兩人的真氣?;史桥c姬滄任何一人,都是九域江湖莫與能敵的高手,即便是借助九轉玲瓏石的力量,也難以同時抗衡,更何況這兩個人,誰也不會容忍如此的挑釁。 果然,簫音剛剛回轉,兩道琴音便不約而同地破空而至,仿若九天雷霆挾威怒震,傾勢而來。 那簫音卻又一變,乘風生云,回蕩層疊,向無邊的天際飄涌而去,琴音與之一觸,便如破入深沉無際的茫茫滄海,無論多么強橫的力量沒進海中,也只能在瞬間掀起驚濤駭浪,最終還是要歸復于瀚海永無止盡的平靜。 細刃般的琴弦無端在指尖一利,皇非劍眉微挑,琴音忽然大開大闔,氣勢凌厲,幾如飛龍嘯吟,直破云霄。 便與此同時,姬滄奪色琴上血光盛爍,似有一只巨大的火鳳展翼沖天,與那白龍并駕齊驅,不分先后地卷向簫音。 琴音穿心,帶著無可匹敵強悍的真氣,子昊卻只微一合目,心法流轉,催動九幽玄通將黑曜石中蘊藏的靈力完全釋放,一時間四周清光爍美,凌空眩目,幾乎將他整個人都隱入澄澈的光芒之中。 隔壁室中,子嬈手腕上的碧璽靈石霍然綻出七彩異芒,緊接著,漸芳臺上含夕的湘妃石,奪色琴畔宣王的血玲瓏,萬俟勃言收藏懷中的幽靈石都在黑曜石的牽引之下齊現清光,更有一道明紫色的光華自不遠處楚宮衡元殿耀空閃現,卻又轉瞬消失了痕跡。 夜玄殤猛然看向紫芒縱逝的方向,未及回頭,便聽到一陣碎金斷玉的聲音。 姬滄手下的奪色琴驟然崩裂,而皇非琴上五弦齊斷,奪面激射,他急速揮袖一卷,絲弦驟收,被他生生扯回琴上,“錚”地一聲震鳴,整整齊齊緊在指下,勒出五道分明的血痕。 再聽那簫音,悠悠沉沉邈邈,仿若日暮殘陽最后一抹光影,若有若無地消失而去,天地之間,唯余碧海無聲,千山蒼涼。 奪目的鮮血,如同冰雪中極艷的寒梅,悄然綻放于白玉簫畔。子昊身子一晃,似有些站立不穩,仲晏子下意識地伸手過去,卻不料他衣袖拂下,轉身靜立,染血的玉簫亦沒入袖中。 不露聲色的拒絕,仲晏子怔視眼年輕而驕傲的男子,身形筆挺,笑容冷峭,若非比先前更見蒼白的臉色,他幾乎以為方才看到的虛弱不過是錯覺。壓下心中震驚,沉聲道:“你怎可如此逞強好勝?要知你現在體內劇毒全靠九幽玄通壓制,一旦有所差池,便可能毒發攻心!” 子昊轉身之時,早已強行咽下已沖到唇邊的腥甜之氣,徐徐笑道:“多謝王叔掛心,侄兒自有分寸?!?/br> 漸芳臺上,弦斷琴裂,皇非和姬滄幾乎同時振衣而起,看向那座重紗掩映下的水榭,姬滄眼中戾氣隱隱,轉而掃向皇非。 侍從們收拾好碎裂一地的杯盞,楚王才在眾人護衛之下重新登上漸芳臺。 皇非心中詫異那水榭中究竟是哪國賓客,面上卻未曾顯露,上前微微一揖:“臣方才一時不慎,驚了王駕,還望大王恕罪?!狈置魇堑皖^請罪,言辭間卻并無卑謙之意,而楚王竟也不以為意:“愛卿無恙吧?方才……”畢竟是一國之君,看一眼桀驁的宣王,心有余悸的話自不能說出來,只是神色間畢竟有些不自然,“宣王殿下琴藝精妙……這兩張琴當真可惜了?!?/br> 姬滄引以自負的奪色琴竟被人以真氣當場震毀,只道楚國暗中有高人相助,心下正自惱怒,這話聽起來便十分刺耳,狹眸一挑,正待反唇相譏,皇非適時的笑語將他打斷:“相交多年,今日才真正見識殿下琴藝,聞君雅音,心馳神往,著實意猶未盡,只可惜琴已毀了,今天難再請教高明,我府中亦有幾張上好的古琴,不如明日我在府中設宴,請殿下賞光前往,以盡余興如何?” 不慍不火,綿里藏鋒,竟是約他再論高下,姬滄冷笑道:“君上盛情,本王豈好辜負?只不知……”別有用意的眸光飄向驚魂甫定的楚王:“楚王殿下可愿一同前往,也好增添幾分興致?” 楚王尚自猶豫,皇非接口道:“大王前些日子不是說,要去臣府中游園賞花嗎?依臣之見,揀日不如撞日,既然宣王殿下相邀,便請大王移駕一游,臣定將一切安排妥當?!币贿呎f著,似不經意般瞥向旁邊赫連羿人,目中驕狂之色如一道尖銳的火花刺目閃過。 少原君府里御旨敕造的得天閣,集天下名品牡丹于一苑,花開時分乃是楚都絕盛之美景,王宮御內的牡丹園亦難及其萬一。楚王對皇非恩寵隆盛,每年春日都會攜王后、公主前去游玩,有時甚至留宿君府,數日方歸。赫連羿人早便對此大為不滿,一直百般阻撓,此時面對皇非恃寵而驕的挑釁,不由怒火中燒。 楚王側首對王后道:“愛卿的提議,王后以為如何?” 王后楚楚道:“春日困倦,臣妾近日覺得待在宮中有些悶,出去走動走動也好,一切聽憑大王做主?!?/br> 楚王道:“那好,便依愛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