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他眉梢不經意地一動,仍是沉默。子嬈笑望于他:“你不問是誰?” 他微一搖頭,若有若無地笑了一笑,無奈而寵溺。子嬈以手支頤,忽然側眸問他:“過幾日便是我的生日了,你已有七年沒有陪我過生日,怎么補償我?” 燈影微漾,子昊仿佛看見多年前青竹林中驀然撞進他清冷世界的小小女孩,一晃七年,原來他已錯過了她七年的悲歡喜怒。兩千多日夜永逝難追,該用什么來補償?向來靜如止水的情緒在這一刻渲開難言的遺憾,他柔聲答道:“你說怎樣便怎樣?!?/br> “怎樣都行?”她長長的睫毛輕巧一眨。 他淡淡地點頭。 “若是很難的事呢?” 子昊瞬目而笑:“你說?!?/br> 她尋找著他的溫暖,依在他身邊,聲音低柔的好像自言自語:“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九歲生日那天,曾在王城策天殿前發過一個心愿,我想要做一件事,可是這么多年一直都沒能做到。后來我被那女人關進九重玄塔,有一次不知怎地病得很重,塔底又黑又暗,連一絲光亮都沒有,冷得好像連心跳都要封凍了,我以為我就要死了,朦朦朧朧地卻總想著那件事,只覺得若做不到,我是死也不甘心的?!彼焓譅恐囊陆?,孩子一樣帶著絲柔弱的無助,眼中有著他從未曾見的哀求,重復道,“真的是死也不甘心的??晌抑滥鞘羌茈y很難的事,子昊,你幫我好嗎?” 子昊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像揉進了千絲細銳的針芒,指尖穿過她溫涼發絲,觸及籠于輕愁之下寒玉般的臉龐,不想亦不問,只輕輕應她一個字:“好?!?/br> 卷二·弈局 第33章 第一章 東帝七年春,楚穆兩國爆發大戰,十日之內穿云關三易其主,烽火彌漫蒼山。 通天驛站之間,一道道王令飛馳,雙方不斷增兵,百余萬大軍旌旗蔽日,連天戰火迅速吞滅峽川、飲馬、寒泉、少陵、武備……蔓延至郗、屺、赪、雩、鉞諸國。 四月乙庚,少原君率烈風騎渡玉奴河,奇襲郗都句章。 戰車如雷,鐵騎踏碎繁華,郗、屺相繼亡國,赪、雩兩國復遭顛滅,局勢愈演愈烈,直追幽帝年間那場曾令九域分崩離析的大亂。 鉞國緊鄰屺國,一時岌岌可危,國君走投無路下抱僥幸之心遣人急入帝都,上叩天闕,求助王族。 丙辛日,帝都遣使西行。 王使峨冠素服,乘輶軒,執旌節,擁八纛玄龍大旗以昭王儀,三十六面云幡金橦虎旌隨之。禁中王衛七十二騎緩轡隨護,一路上不張劍戟,不豎戈鋌,過九夷、入鉞國,從容而至穿云關。 庚寅,王旨降,穆國衛垣撤軍。 辛卯,烈風騎退兵少陵,少原君親自出城迎接使者,三日后班師回朝。 楚都上郢。 千里清江如玉帶,長流曲折,穿過古街畫橋,饒過高城雀臺,在楚都宮坊之間恰到好處地形成一泓淺湖。半邊青山映水,幾座繡閣連綿,湖畔遍植金絲翠柳,中間嬌紅點綴,碧葉若裁花似雨,將那雕欄玉戶、飛檐紅樓籠在暮春秀雅婉約的韻致中,泛舟其間,只似墜入了一片溫柔夢鄉。 這片染香湖是楚都有名的吟風弄月處,憐香惜玉地,日日不乏擁翠袖而談笑、調絲竹以怡神之風雅sao客,錦衣繡轡,出入風流,然而最明媚的春色不在岸上,卻在那隨波輕曳的幾點畫舫。 半月閣的畫舫,是無約不得登舫,入而必擲千金之所在,其中又以花魁白姝兒的閨舫最為誘人,縱舍千金亦難登窺,得入者皆是諸國顯貴,常人只能望而興嘆。這艘長逾三丈的畫舫前延半扇形香檀木平臺,后置七寶雙層角檐,檐下垂玉玲瓏,整幅湘簾之上漂浮著若隱若現的銀絲刺繡,蟬翼般半掩翠欄,冶麗輕柔,自有一種典雅而神秘的美。 今日舫間有人,當中香閣簾下傳出清靈動聽的琴音,美姬白姝兒著一身寬松華麗的留仙醉花長裙,領口衽邊刺繡百鳥銜枝纏花蔓,沿那淺褶妃色胭脂錦點綴而下,一路逶迤鋪地,其上柔若無物的嫣紅柔紗隨著她輕攏淡抹的動作飄曳搖動,幾似簾底花光輕籠周身,單那映襯著冰弦的皓腕玉指便已有說不盡的美。 對面一張貴重的冷香木錦榻,綴明珠,貼玳瑁,四面以金玉嵌絲鑲做精美回紋,氤氳寶光之中斜靠著一個白衣男子,完美無瑕的面容,俊逸閑灑的姿態,赫然便是不日前才將雍朝半壁江山鬧了個天翻地覆的少原君皇非。然而此時,他似是并未對眼前美人有太多關注,閑執羽觴,倚榻半臥,目光卻穿過微微飛拂的幕簾看向畫舫之外,湖心一畔。 輕挑絲弦,白姝兒忍不住抬了眼角悄悄思量,想來想去,也不知是不是何處怠慢了這位眼下名滿諸國的貴公子,來了大半日了,毫不見他往日談笑風生的興致。心思微亂,指下無意略略一窒,只是微不可察的停頓,隨著輕云流水般的弦音一掠而過,皇非卻忽然抬眼,“姝兒,極少聽你琴中出錯?!?/br> 原來他在聽,白姝兒揚袖在琴上輕輕一收,弦絲裊裊悠顫,嬌糯的聲音似也帶著幾分微瀾蕩漾:“奴家已彈了幾支曲子,公子卻只看著窗外綠頤meimei的畫舫,頭都不回一下,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公子是不是厭了奴家,這么一慌,手底便亂了嘛!” 美人嬌嗔,妙目里一汪春水泫然欲滴,真不愧是艷壓群芳的尤物,一顰一笑都妙到了極處,皇非欣賞著她顰眉含怨的姿態,擲下玉杯踱到案前,低頭笑道:“分明是自己亂了,倒賴上了我?!?/br> 身前嬌軀軟軟向后一靠:“是奴家學藝不精,只盼著公子親手指導一番,以糾錯漏?!?/br> 皇非自她身后探手撩動琴弦,叮咚數聲,指下流出悅耳的清音。溫香軟玉艷骨倚懷,那琴音卻一絲不亂,飄揚轉折,將一段仙音妙曲演繹得淋漓盡致?!翱陕牭们宄??若再錯了,我可要罰了?!被史莻仁變炑诺?,溫熱氣息吹起美人雙頰動人的霞色。 白姝兒柔柔顧盼,眼角百媚橫生:“公子待要怎么罰,奴家都從你便是?!庇杷麆尤说囊恍?,轉首舒袖去為他取那擺在水晶碟中的艷艷鮮果,一絲眼光卻有意無意地掠向窗外。 隔湖相望,對面泊著楚都另一位名妓綠頤的畫舫,白姝兒向來對自己籠絡男子的魅力頗有信心,想皇非倒未必是被綠頤新編的歌舞吸引了過去,只是那船上還有一人,不是別人,正是穆國三公子夜玄殤。 皇非的確為夜玄殤而來。 數日里暗中看察,眼前這位身處險境的三公子深藏不露的沉著倒也真是不一般。兩耳不聞戰事,漠然不理紛爭,只見在此尋歡作樂,擲金買醉,目光往岸上掃去,此時此刻,那幾個尾隨了多日的間者恐怕早已醉倒在柔情深處袖底裙畔,明日太子御的案頭想必也不會有什么新鮮的內容出現。 如此看來,那提議確是可行的。 原本一盤死棋,黑白凌亂已近殘局,如今偏偏斷、連、飛、立,步步都是起死回生的落子,皇非像是頗為感嘆,輕舒一口氣,眸心卻隱泛著異樣的精芒。 十余日前少陵城中,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率軍親迎的使者正是那驚云山巔約他飲酒,玉臺水榭與他賞月的女子,如先前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相遇,她依舊有著讓他無法忽視魅人的笑眸,送上讓他無法拒絕誘人的條件。 楚穆一戰,除鉞國之外,郗、屺、赪、雩等數個小國就此泯滅在九域版圖之上,其中郗、屺入楚,赪、雩歸穆,弱rou強食,生死淘汰,強者愈強,弱者消泯,興亡更替的腳步從不因蒼生的不甘與掙扎而有片刻遲疑。 三十六乘七寶云車裝載玉璧百對、美酒千壇、金帛萬幅,迤邐西行而入楚穆。帝都御賜豐厚的犒賞,驚云山一言承諾,王族未發一兵一卒,卻徹底奠定了王域之側兩國鼎立的宏大格局,天下數十年亂象終漸漸歸于清晰。 而她帶來的另外一個消息——赫連羿人暗中勾結太子御,欲密謀迎公子含回歸國。公子含回乃是楚王同父異母的兄弟,亦是楚國目前唯一有資格繼承王權之人,如今諸國爭權奪霸,刺殺他國國君之事屢見不鮮,一旦楚王身有不測,赫連侯府便可扶立新君,獲得絕佳的機會扳倒少原君。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赫連家雖入楚多年為將為相,卻終究不是真正的楚人。 如今赫連侯府要殺的人,少原君府卻定然要保,非但要保他無恙,更可在恰當的時機助其返國,回贈太子御一份意外的大禮。 “夜玄殤心機武功皆非常人,絕不會甘受太子御壓制,穆國內爭一起,必然影響與楚國爭霸的實力,楚之霸主地位指日可待。退一萬步說,若夜玄殤最終不是太子御的對手,無非還是恢復眼前的局面,楚國并無損失,但若夜玄殤能夠取代太子御,則以他的性情,對曾鼎力相助的少原君府必存報答之心,如此強強連橫,便是雙贏的局面。赫連羿人既打了如此一番主意,公子何不順勢而為,令他李代桃僵呢?” 委婉細致,輕言曼語,句句妙不可言,他幾乎要為那精心深密的布局而拍案叫絕。強強連橫,亦是相約相制,她放手聯合楚國,自是早已與夜玄殤達成某些默契,舉穆聯楚,今后有這兩大國左右護衛,試問天下還有誰敢動王域分毫? 推之策之,如今白龍魚服親臨楚國的那人,放眼九域恐怕當真無人與之比肩。 思之念之,那個艷骨冰心、妖嬈剔透的女子,直叫眼前百媚千紅都作了索然無味。 皇非多少年來再次有了一試劍鋒的興致,除去曾與宣王姬滄的對決,他很少會有這種棋逢對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