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蘇陵便一笑,對赫連聞人拱手道:“我會立刻命人將赫連大人所付的定金送還,并依合約賠償一萬楚金,先前與先生約定的兩萬匹戰馬,恕敝國無能為力了?!?/br> 赫連聞人此時怒到極處,反倒冷靜下來,縱觀形勢,知道今日決計討不了好去,看住蘇陵:“貴國今日之情,我楚國記下了,但愿公子日后不要后悔?!?/br> 蘇陵卻笑道:“昔國的戰馬不賣給赫連家,并非不賣給楚國,先生不要誤會了。至于令侄……”他頓了頓,略一思索,對簾內道,“赫連齊雖然平素行為不端,但卻罪不至死,公子能否饒他一次性命?” 但見垂簾一動,離司閃身而出,笑說:“死不了的,我早說過那不是毒,清水里面泡三天,自然就沒事了。但要記住一個月內切勿妄動真氣,否則可就不好說了?!?/br> 垂簾揚起的剎那,赫連聞人一眼瞥去,竟看到了皇非的師妹,九夷族公主且蘭。垂簾一瞬飄下,他這一愣,便未及看清且蘭身旁之人,但似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中隱隱掠過殺機,“我們走!蘇公子,咱們后會有期!” 一時間,赫連武館的人走得一干二凈,蘇陵毫不在意地笑笑,并不因多了赫連家這樣強大的對手而見憂慮,轉身時已換了稱呼,建議道:“主人,連日路途勞頓,是否入城稍事歇息,明日再去洗馬谷?!?/br> 子昊長身而起,迎向且蘭略帶探尋的目光,輕輕笑了一笑,道:“不妨事,我們走吧?!?/br> 蘇陵遂不多言,欠身從命。 不知為何,面對子昊,且蘭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他似乎有很多事等著去做,不愿浪費任何一點時間,他的每一絲笑容,都像一張無形的面具,他的每一句話,都將改變些什么。這樣的他,這樣的東帝,這個叫子昊的男人,在與她一直以來的想象出現如此之大的反差后,化作一片深邃無底的海洋,帶給她無盡的困惑。直到多年以后,且蘭才知道,原來相識之前便已注定,原來生死愛恨從未由她…… 第15章 第十五章 昔國境內的終始山是驚云山脈的分支,驚云奇峰連綿至此,山勢緩落,與逐漸開闊的平原相接,形成一處群嶺環繞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馬平川的云中平原,西南、東南兩面,則分別是九夷族舊國以及國勢強盛的楚國。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將這片風景奇秀的土地賜于王姐子昔為封地,是為之昔國。 一行人進入洗馬谷,眼前連綿起伏的山脈如兩條巨龍蜿蜒盤踞,將峽谷環抱在深山中央,密不可見。身處此地,目所能及只是天地間一片無垠的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馳上一側山崖,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停韁勒馬,面對這碧色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無不生出贊嘆之情。 蘇陵帶馬上前:“主人,前面便是九夷族暫居之地了,我們不如在那兒稍作歇息?!痹捨凑f完,忽然扭頭聽了聽,笑道,“今天倒來得巧了?!?/br> 子昊在他說話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峽谷口,只過得這片刻,便有一陣巨大的響聲清楚地傳來。聲音由遠及近滾滾而至,速度極快,令人仿佛突然身入千軍萬馬之中,身邊萬象齊喉,重石墜地如雨,伴著腳下巨雷隆隆,連山川大地亦隨之震動不已。 尋聲望去,眼前峽谷入口率先出現數匹矯健的驪馬,緊接著,十匹,百匹,千匹……龐大的馬群迅速沖入山谷,飛蹄揚塵,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席卷了整片赭黃色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塵。 眾人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馬群,一時間屏息靜氣,只覺心神激蕩。蘇陵將馬鞭一揚,傲然道:“主人,這便是洗馬谷中飼養的戰馬,這些年悉心經營,如今已足夠裝備天下任何一支軍隊,沒有哪國的馬會比它們更快,更有耐力?!?/br> 子昊目光掠過滾滾不絕的馬群,似有清冽的鋒芒瞬息閃過。離司好奇地問道:“公子,這么多戰馬,任它們這樣隨意奔跑,若走丟了怎么辦?” 蘇陵抬手前指:“昔國有一套特殊的御馬術,這數千匹戰馬只需幾個馭奴即可,你看?!?/br> 眾人凝神看去,果然發現其中幾匹馬背上有兩個體形瘦小,發膚黝黑如炭的馭奴。那馭奴并不固定待在一處,不時在馬背之上跳躍移動,身手靈活如猿猴,嘴中不時發出短促而奇異的哨聲約束戰馬,但因身形膚色毫不起眼,若非特意指點,當真不易發現。 子昊似乎興致極好,突然一帶韁繩,朗聲道:“走,我們入谷去!”說罷領先策馬沖出,墨烆、離司立刻跟上,蘇陵、且蘭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側縱馬急下,頓時融入浩蕩的馬群之中。 他們人人皆善騎術,一路隨奔馬疾馳,卻絲毫不見局促,待到沖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開朗,且蘭渾身一震,不由自己勒馬停下了來。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廣袤若草原般的大地,無邊碧草連天,天空湛藍如水,陽光毫無顧忌地灑照在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斷反射出淡金碎銀樣的光澤,潔白的浮云落在湖畔巖間,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隨意流泄,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點點散布著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那一瞬間,且蘭恍然以為回到了九夷族故鄉。 如此平靜而美麗的地方,已經有多少年只能在夢中留戀、思念,她幾乎不敢再策馬前行,生怕驚擾了這樣的景象,一種強烈而復雜的情緒沖上心頭,幾令淚水奪眶而出。 “公主?!鄙磉呁蝗豁懫鹛K陵溫文爾雅的聲音,且蘭匆忙一閉目,轉身看去。 蘇陵策馬隨在近旁,對她笑了笑,道:“一直沒有機會跟公主道聲抱歉,公主想必已知道了,昔國當年收留九夷族人,實際上是要牽制公主,使九夷族無法對帝都構成威脅,還望公主能夠諒解?!?/br> 且蘭不想他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微微一怔,稍后搖頭道:“公子言重了,是我應該向公子道謝才對,無論昔國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畢竟在此得到保全,這份援手之情,我和族人畢生銘記?!?/br> 蘇陵眼中掠過一絲意外:“我以為公主至少會有些責怪,畢竟在戰場上因此受制,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br> 且蘭看著高遠無垠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 的確,當她知道族人落入敵人掌握的時候,是曾經怨恨過,那種噬骨的恐懼與怨恨,險些便鑄成大錯。 那一天,手上沾著所謂仇人的血回到那間安靜的大殿,沒有母親,沒有族人,也沒有王族和戰爭,外面月色很亮,她一個人坐在那里聽流水的聲音,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人心里,空白一片。 有什么東西自迷霧中呼之欲出,比濃重的鮮血更令人窒息。這一場深遠的殺伐中,這一片慘烈的戰場上,整個九夷族,究竟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他們未來的路,又將何去何從? “這些年我只知道,王族殺了我的母親,我便要東帝償命,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如果我成功了,王族必然再殺我,九夷族也一定會繼續復仇……這樣沒有終止的輪回從我這里開始,會化成兩族的宿命永遠延續下去,那么跟著我拼殺流血的人們,我的族人、部屬,他們為什么要這樣犧牲,為什么要卷進這樣的殺戮,為什么要被當作棋子利用,他們活著難道就為這個嗎?我能給他們的,也就是這樣的生活嗎?”不由自主說出的話,有幾分迷茫,有幾分疲憊,她突然抱歉地一笑,扭頭道,“公子怕是要聽糊涂了吧?” 蘇陵同她緩緩并羈前行:“我相信公主的確是真正愛護著自己的族人,但太多的責任有時反而是一種束縛。其實我們不妨換一種想法,即便不是跟著公主逃亡和戰斗,九夷族難道就能擺脫眼前的境地嗎?倘若沒有公主支撐局面,情況只會更糟。目前身在局中的每個人,從最高的統帥到一個最普通的士兵,求名求利或是求生,總有著自己的目的和不得不做的理由,大家不過是帶著各自所求走上了同一條路,說到底就這么簡單,其實誰也不必為誰負責到底?!?/br> 且蘭沉思片刻,低聲道:“身在局中……那公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可以冒昧一問嗎?求名求利或是求生,似乎都不應該是你的目的?!?/br> 微風中蘇陵目視前方,發帶輕輕飛揚,襯得他神色溫怡灑然:“蘇陵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只是身處亂世,得遇明主,但求報此知遇之恩,所作所為亦不負男兒此生罷了?!?/br> 且蘭立刻問道:“但公子又怎能確定,所遇之人,值得你一生追隨?” 蘇陵目光一抬,笑道:“是與不是,需要公主自己去看?!?/br> 兩人同時抬頭,前方不遠處子昊勒馬獨立,離司和墨烆隨在他身后,始終保持著恰當的距離。沒有特別的事情,他們絕不會輕易去打擾自己的主人,然而跟隨他的步伐卻早已成為生命中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 不必為誰負責,不必想得太多。世上有幾人能夠真正如此?即便手握天下,那份恣意妄為的灑脫也是遙不可及的吧。雍朝的東帝,無論何時都不可能為自己而活,在她的肩上,也早已有著九夷族這副沉重的擔子?;蛟S,今后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讓族人永遠這樣安寧地生活下去,不再在鐵馬烽煙中拼斗,不再于流血犧牲中掙扎。 且蘭輕聲嘆息:“蘇公子,九夷族能有今日,我真的十分感激你?!?/br> 蘇陵卻道:“其實公主真正要謝的應該是主上,三年前我是奉了主上密令保全幸存的九夷族人,不知公主現在是不是已能體諒主上的苦衷?” 瞥見他眼中一絲深意,且蘭勒馬停?。骸肮哟嗽?,是想問我九夷族如今的立場嗎?” 蘇陵道:“請公主見諒,有些事,蘇陵得不替主上思慮周全?!?/br> 從這幾日的種種決斷看來,主上是要扶持九夷族成為第二個昔國,并對這且蘭公主十分另眼相看。昔國不會背叛東帝,卻不代表曾經與王族不共戴天的九夷族亦不會,連離司都不十分清楚的那一場刺殺,主上雖只字不提,卻顯然造成了十分嚴重的后果,以至于今日在酒肆中乍見面時,他幾乎以為那毒已到了難以壓制的地步。實際上,他本不贊成這一路縱馬趕路,但谷中山路崎嶇難通車駕,又要趕在天黑前到達目的地,以免露宿深山,無奈之下只得如此。而接下來要去的地方,看主上的意思并不打算避開且蘭,那這一席話便不得不問了。 風揚衣袍,在前方男子眉宇間掠過深遠的痕跡,明亮如金的陽光并沒有消融他周身不變的淡冷,且蘭目視那身影良久,逐漸沿他的目光望向山野間悠然美麗的畫面:“天下雖大,莫非王土,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寧,已別無選擇了,對嗎?公子可以相信,面對洗馬谷這片祥和的土地,九夷族至少不會做王族的敵人?!?/br> 蘇陵點頭道:“好,希望公主能永遠記得此話,公主請隨我來吧?!?/br> 眾人離開九夷族暫居的地方,開始繼續往山谷深處而去,一路上快馬不停,深入終始山腹地,終于在日落前來到了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除蘇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來到這深隱于群山中的峽谷,沿途看似悠遠平靜的山林中實際暗哨重重,若無人帶路,根本無法接近這方圓數十里地。且蘭是多年帶兵之人,一路發覺這峽谷設兵布陣防御森嚴,竟如一個嚴謹有度的大軍營,不但隱秘,而且易守難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縱有皇非、姬滄這等人物率大軍前來,怕一時間也難以攻克。 不多時到達嶺前,與初時只見鳥飛猿啼、古木參天的山澗相比,陣陣吶喊沖殺、劍戟相交的聲音頓時清晰地傳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開闊平坦,足以容納數萬人齊聚,遠處飛騎揚塵,馳驟縱橫,似是輕甲騎兵正在交鋒對陣;近處令旗翻舞,變幻無窮,卻是步兵演練陣法。眾人并未深入,只從旁觀看,但他們剛一出現,前方點將臺上便有兩人轉頭看來。蘇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將手中馬鞭一擺,示意他們不必來見,兩名將領遙遙欠身致禮后,繼續督促戰士cao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