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他大吃一驚,仰身急閃。然而他的動作快,那雙手卻更快一步,只聽一道龍吟聲起,長劍出鞘,竟被子嬈空手奪去。接著四周劍光大盛,長劍幻做一片炫目清光,直點他的咽喉。 眼見劍氣襲至,他瞬間恢復了應有的冷靜,閃電一般疾退數步,“當”地一聲金鳴貫耳,竟用劍鞘生生阻下了凌厲的一劍。 子嬈清聲笑贊:“好!”劍勢急轉,光影繞身,瞬間再向他攻出數劍。 墨烆手腕陡然下沉,手中劍鞘斜挑而起,后發先至,準確無誤地迎上千萬道寒光中星芒暴閃的劍尖。 子嬈一聲嬌笑,“劍還你!” 衣旋袖飛,“鏘啷”聲落,長劍入鞘,便如兩人早已演練好了一般,分毫不失。 她雖將劍還入鞘中,人卻不停,身如輕煙,纖手如玉,一掌拍向墨烆。 墨烆眉峰一揚,不退反進,身形前標之時手已握住劍柄,長劍“嗖”地擦身而過,下一瞬已脫鞘疾出,劃出一道耀目的長弧破入對方攻勢之中。 劍在手,人如劍。 他眸中精光大盛,如同完全換了一個人,石室間頓時劍氣漫空,玄衣魅影疾錯紛飛。 驀地子嬈身形一閃,手起袖揚,兩人間似是掠過整片幽光微燦的星云,出其不意地卷上了墨烆的劍。 墨烆猛然記起她這件看似普通的衣服乃是用冰蠶玄絲織成,輕若飛紗,柔若云羅,卻可經水火而不侵,過刀劍而無痕。此時他若不棄劍后退,定避不過子嬈隨后一掌,心中電念飛閃,攻勢不變,人劍合一,沖向對手。 輕笑聲中,子嬈衣袂飄揚,在劍鋒及體的剎那飛身而起,恰如一片緲縵輕云落在了他身后。 青絲如水,輕輕蕩漾身前,玄衣靜垂,隱隱冥光流轉,她渾然不像剛剛和人動過手的樣子,慵然抬手理過鬢角碎發,曼聲笑問:“墨烆,那么拼命干嘛? 墨烆順勢還劍入鞘,臉上居然也帶出難得一見的笑意,“屬下魯莽,還請公主恕罪?!比魮Q了真正生死相見的敵人,他方才必能在身受重傷之前一劍貫穿對手的身體,除非抱著同歸于盡的決心,否則任何一個對手也要變招躲避這必殺的一劍。 子嬈嫵媚笑道:“總是這樣,非得打上一架你這張臉才有點兒人樣。你的劍法倒真是越發精進了,不知現在還有多少人能擋得了你十劍?!?/br> 墨烆眉梢輕輕一動,“公主過獎了,若主上肯出手,我在他劍下便走不過十招?!?/br> “哦?”子嬈明眸一轉,“他這么厲害了嗎?也難怪,你今天能入這九重玄塔,那女人終于不是他的對手了吧?” 墨烆點頭,微微含笑。 子嬈在他陪伴下舉步向外走去,沿著石階而下,步出重重禁門,踏上漫長的石道,面前遙遙已見天光。 料峭輕寒,撲面而來,她邁過了塔中最后一道禁錮,踏上了久違的土地。等候在外的近百名心腹侍衛不約而同地撫劍拜下,齊聲道:“恭迎九公主!” 子嬈站在石階盡頭,舉目處,天光淡淡,三千宮殿連綿似海,廣袤天宇浩瀚無垠。 恰在此時,一輪旭日燦然升起,千萬縷晨曦梳破云靄,灑照在被一夜狂風暴雨洗凈的大地之上。巍峨殿宇天寬地闊,一片炫目金光之下絕艷的女子含笑回首,衣袂飄揚,仿若天女下凡。 東帝居住的長明宮中并不多見奇花異草,卻四處植有茂密的竹林。片片修竹分外挺拔,無論何時始終以高傲的姿態立于風霜,不變的是蒼翠的色澤。 微風輕掠竹葉,瀟瀟如雨,墨烆等人未經傳召,不敢擅入禁宮,只余子嬈一人緩步而去,修長的裙裾隨她的優雅的步履輕緩曳地,漸漸沒入幽深的大殿。 層層微光透過玉簾云帷的紋路融入這方寬闊的空間,溫度與光芒收斂于無邊的寂靜,仿若黃昏時分一層漂浮的光影,落于她風情嫵媚的眼角,透露出一抹清淺的溫柔。她踏著襯以飛云花紋的盤龍織錦長毯前行,無聲亦無息,轉過長長的玄龍玉屏,便悄然停佇,神情中并不見與墨烆初見時飛揚的笑意,落落憂愁使得那雙丹鳳媚眼浮有迷離與幽涼的美。 子昊生性喜靜,身邊極少留宮奴隨侍。此時獨自負手立于長案之旁,盤螭鎏金青銅爐中一縷沉息香緲緲彌散,繚繞玉屏金案,輕輕落上他的衣襟,落上子嬈柔軟的絲袍。 子嬈來到他身邊,他正抬頭看著墻上剛剛寫好的一副字,也不回身,笑問:“這副字寫得如何?” 雪絲冰錦之上銀勾鐵畫,以朱筆書了一行大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筆力峭拔,墨跡簇新,顯然是剛剛完成的。 子嬈凝眸看去,漠然道:“天生萬物,視如草芥,拋于萬相幻生之地,棄于欲孽浮沉之世而不顧,人卻視天如神,豈不可笑可憐?” 子昊笑了笑:“天地無心,生萬物于混沌,滋之以雨露,賜之以自然,付之以逍遙。眾生有心,心生萬相,豈是天地之過?” 子嬈道:“那世間這么多悲苦掙扎,該去找誰問個究竟,求個明白?” 子昊淡淡道:“生死禍福,怨天不如求己?!?/br> 子嬈靜了片刻,忽而一笑,“這些年無聊,我倒也常常練字?!闭f罷她反手一揮,長袖如云飛卷,掠過龍案上的朱砂硯。一抹丹紅似血,隨著她行云流水般的袖袂在墻壁之上書下一個大大的“忍”字,起橫轉折,張揚縱肆,仿佛浴火而出的鳳鳥沖天飛起,展翼之間,直令九天失色。 長袖飄落,她無聲靜立,眼底神情錯綜復雜,難以言表。 子昊盯著這字看了一會兒,驀然失笑,終于轉過身來,“子嬈還是子嬈,這么多年了,竟一點兒都沒有變?!?/br> 子嬈亦扭頭看向他,眸光中漸漸現出一絲柔和的神色:“你變了嗎?” 子昊不答,返身提筆潤墨。案上雪緞鋪瀉,如絲如冰,他從容行筆,紆徐有致,同樣一個“忍”字落在面前。 如此沉凝的筆跡,鋒芒深斂,華光盡落,字中看不出他心底分毫的情緒。字只是字,無喜無悲,無風無浪,經歷了太多,看過了太多,一切都可化做無形、無聲、無痕。 忍到極處,忍耐本身早已忘記。 他放下筆,淡笑回首,突然間笑容凝固在臉上,身后子嬈竟早已淚流滿面。 他剛要開口說什么,子嬈跪向他身旁,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猝不及防之下,傷口的疼痛讓他下意識地一掙,然而子嬈那樣用力地抓著他,根本不給他躲避的余地,伸手去拂他的衣袖。 “子嬈!”他極快地壓住了她的手。子嬈迅速抬頭,直盯向他的眼睛,他一時間竟無法與她銳利的目光對視,終于放棄了阻攔。 子嬈緩緩將他的衣袖挽起,只見整條手臂之上傷痕點點,盡是毒蛇細密的齒痕,雖然多數已經痊愈,卻仍舊觸目驚心。她緊緊咬著嘴唇,啞聲質問:“你瘋了嗎?你不要命了?那蛇毒是什么東西難道離司沒有告訴你?” 子昊若無其事地一笑,放下衣袖,“我知道?!?/br> 太過平靜的回答,讓人忽然間無言以對,子嬈僵跪在那兒。他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不必擔心,我不會輕易就死掉。否則你一人豈不孤單?” 子嬈看著他,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埋首于他的胸前:“這七年來,我看不到你,聽不到你,觸不到你,但每一次你身上的痛,我卻都能感覺得到,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墒俏抑雷雨贿€活著,我就也一定要活下去,他會來救我,我也絕不會讓他死?!彼痤^來,眼中滿是倔強的神情,如同一個固執的孩子,想要保護自己最珍愛的東西。 子昊微笑,輕輕抬手撫摸她的肩頭,擁她在懷。隔著衣袖,子嬈的手指劃過他臂上的傷痕,幽幽問道:“你難道不恨她?為什么要這么輕易地放過她?讓她就這么死了,豈不落個痛快?” “恨,”子昊淡淡道,“恨不得將她碎尸萬段,抽筋剔骨。但我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和一個該死之人糾纏。我對她的恨,止于重華宮中那一夜,此后兩不相欠?!彼剖遣辉付嗾劥耸?,隨即轉開了這話題,低下頭,柔聲對她道,“子嬈,大亂初定,有些事情亟待處理,我想讓你替我去見一個人?!?/br> 子嬈閉上眼睛,似乎并沒注意他在說什么,片刻之后她斷然道:“我要去一趟楚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