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乍見那人,岄息眼角一陣痙攣——東帝子昊,先帝僅存的子嗣,雍朝真正的主人,此刻他最不希望見到的人! 東帝緩步入殿,風雨落于身后,在天地間形成一道細密的幕簾,不時反射出點點輕微的光芒。清俊的眸子微微一抬,他含笑掃視過去,那笑溫雅,卻遮不住眼底透心的冷,看向岄息時,竟讓這權勢熏天的權臣生生打了個寒顫。 岄息心中直沉下去,臉上卻早已轉出笑來:“夜雨天寒,王上該當心自己的身子,太后這里一切安好,何勞您親自前來?” 子昊看住他,一聲輕笑:“岄息,你在害怕?!?/br> 岄息欠了欠身,也是一笑:“王上何出此言?” 子昊仰起頭,微微細起眼眸,似乎在欣賞高懸于一旁青銅燈上精美的花紋,削薄的唇角帶出一彎高傲的淺?。骸澳悴慌聠??你的王太后,捱不過今晚了?!?/br> 岄息渾身一震,霍然抬眼狠狠看向眼前清瘦文弱的男子。子昊俊眸淡挑,對視之間,黑沉沉瞳仁猶如深不見底的漩渦,一瞬間寒意噬人。 岄息冷笑:“主上雖有此心,卻未必天從人愿。太后不過玉體違和,怕是要讓王上失望了?!?/br> 子昊一聲輕嘆,仿佛振劍出鞘后發現對手不堪一擊的失望,夾雜著淡淡不屑:“日摧月毀,星殞山崩,天從吾愿,國必有殤。每逢星落岐山,帝都總有生死交替,千百年不變的預兆,今夜也不會例外。長襄侯難道還沒有看清嗎?”轉頭,微笑:“離司?!?/br> 那為首的醫女趨前柔順地跪至他身旁,子昊抬手輕撫她烏黑的秀發,如撫摸一只馴養已久的貓兒:“你們怕是忘了,離司曾經是瑯軒宮九公主的侍女,她雖然解不了你們的毒,卻也會用很多藥?,F在的她,可是太后最為倚重的醫女。對嗎,離司?” 他低聲的詢問似一道清幽的山泉,琮琮流淌于冰冷的雨夜,仿佛將黑暗也悄然融化,離司抬起頭來,柔聲答道:“是,主上?!蓖驏|帝的時候,她清秀的容顏綻放出明亮的光彩。 深夜中一道明閃劈下,金蛇般的電光裂開濃重的黑云,照得殿中一片慘白,照出北方一座沉寂已久的宮殿,照見幽密的古木,高聳的玄塔。 岄息看著跪服在東帝腳下的醫女——太后重病年余,藥石無效,剎那間他真正明白了什么。 瑯軒宮,那個已被囚禁了七年的女子,她的一個侍女,難道竟在這不知不覺間翻覆了天日? 悶雷滾滾而來,驟雨凌亂,隨風狂舞,無情地抽打在宮門之上。電閃雷鳴,激得人心底殺意橫生,岄息死盯著離司,仿佛要將這溫柔的女子吞下腹去,眼中兇光驟閃,突然揮掌便往她后心劈落! 這一掌陰毒狠辣,未曾及身,已帶起掌風逼面。離司一肩長發驟然亂舞,眼看將遭毒手,一道墨羽般的劍影破空而至,玄光凌厲,疾射偷襲者的眉心。 岄息猝不及防,被迫回掌,只見兩道人影電光火石般交錯一處,乍和即分。便聽一聲悶哼,岄息連退數步,同時人影一閃,一人從容退回東帝身后燈影暗處,玄衣墨劍,無聲靜立,似乎從未離開過。 一切都在眨眼之間,子昊的手尚未離開離司的發梢,唇角淡笑如舊。離司仍跪于他身側,神色安靜,幾縷長發以輕柔的姿態飄落,最終落上他修削的指尖。 燈下深沉的夜,無邊無盡,外面雨聲更急。 岄息怒極喝道:“墨烆!你造反嗎?” 子昊身后的黑衣人連眼角都不曾有一動,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然周身一股冷澹澹的劍氣迫人生畏,令一切輕舉妄動都惶惶為之退避。 子昊手指輕撫離司仍微見紅腫的臉龐,眼底融有一絲淺淡的憐惜。他慢慢理順了她的發絲,似是溫潤一笑,隨著眸心收縮那笑驟作冰刃,轉身間衣袖一拂,一股奇寒無比的真氣掃過點點金燈,卷起冷雨片片,飛逼岄息而去。 岄息渾身頓時如墜冰窖,只覺心頭氣血亂竄,似有千把利刃直戳進來,生生扎透血rou。剜心剔骨的痛楚,隨那寒意越來越重,竄入血脈中冰冷的煞氣幾乎連呼吸都要封凍至死,他勉力運功相抗,眼見便再難支撐,忽地一道流云廣袖迎面揚過,硬將他甩出丈余,重重撞上殿柱,一道鮮血張口噴出,若不是身后有柱子支撐,人怕是早已癱軟在地。 子昊仰面閉目,竭力抑制著心中翻騰的情緒,稍后睜開眼睛,眼底鋒銳已然褪去,唯余深潭樣的墨色。他冷冷道:“太后尚在,暫且留你一命。離司既是我的人,你敢傷她,我必讓你求死也難?!?/br> 岄息緩過勁兒來,將心一橫,咬牙獰笑道:“王上莫要忘了,臣若有不測,你也活不長久!就連太后,如果當真不治,你一樣會生不如死!” 子昊聞言放聲長笑,忽而笑意一收,眼中滿是嘲諷:“不錯,我若不服你們的解藥,怕是難熬過三日。但你高估了自己,我今日敢送她上路,就必有全身之計,與你們同歸于盡,我并沒有興趣?!痹捳f間他微微側首,唇角一勾:“你聽到了嗎?” 透過疾風驟雨濃重的黑暗,殿外隱約傳來連續不斷的腳步聲,夾雜著鎧甲劍戟摩擦的聲音,間或有宮奴的驚呼突兀地響起。被大雨模糊成一片的種種聲音似正在這王宮四處蔓延,不知究竟是風聲、雨聲還是橐橐靴聲,逐漸包圍了王殿宮宇,震動著大地,翻轉這人間天闕中尊榮與屈辱,顛覆這天下間興亡,亂世的滄桑。 長電裂空,掃落岄息臉上所有顏色,他仿佛從來沒見過似得盯著東帝:“你瘋了,這絕不可能!不可能!” 子昊冷淡一笑,傲然視他:“兵符是嗎?沒有什么不可能。你低估了離司,正如我當初,也一樣不曾防備自己的‘母后’?!彼D身舉步:“好好照看長襄侯。離司,帶我去見見我的‘母后’?!?/br> 步入太后寢宮,外面急促的雨聲逐漸轉弱,淅淅瀝瀝,點點滴滴,隔著玉簾宮帷,似是這漫漫長夜恢復了應有的寧靜與安然。 大殿深處,一盞盞宮燈氤氳,一道道玉楹珠簾,鳳鳥鸞紋的宮磚之上灑落點點幽亮,搖曳著沉寂的光影。 滿室的龍涎沉香遮不住湯藥濃重的苦澀,離司將子昊引至鳳榻之旁,自己悄然退出。 鮫綃煙羅軟絲帳拖曳榻前,朦朦朧朧,隱約可以看見內中女子沉睡的容顏。東帝獨自站在燈下,眼中冷漠如霜。 王太后鳳妧,這個眾人公認凰族最美麗的女子,十七歲嫁于襄帝子竣為妻,次年晉封王后。為后之間,連續廢逐、殺戮天子姬妾夫人三十六人,獨擅后宮。 襄帝九年,王后以天子重病為由垂簾攬政,襄帝自此閑居昭陵宮,實與廢黜無異。 至十五年襄帝崩,公子昊繼位,是為東帝。 東帝自幼羸弱多病,向來深居宮中不問政事,登基七年間,天下的實際執掌者仍是太后鳳妧。 雍朝天下共有五族四國,稱為九域?;俗?、巫族、九夷、柔然臣于王族,其中凰族歷來與王族通婚,一族內曾有六后十七夫人,尊貴僅次于王族;巫族擅醫藥,通異術,自來奇人輩出,最是神秘莫測;九夷族中多女子,族人性柔美而多姿,歌舞冠絕天下;柔然地處北域,人人驍勇彪悍,豪放不羈,族中騎兵精銳,崇武善戰。 天下封邑,四國為大。南方楚國,含為王姓,封地三千里,城四十二座,都上郢;北地宣國,姬為王姓,封地兩千三百里,城二十七座,都支崤;西境穆國,夜為王姓,封地兩千七百里,城三十六座,都邯璋;東海后風國,召為王姓,封地一千八百里,城二十一座,都長瑄。 襄帝之時,王后因忌恨出身巫族的婠夫人為襄帝所愛,更誕下公主,竟下令滅其全族。巫族一脈被貶為叛奴,慘遭殺戮,幾乎絕跡于九域。襄帝駕崩之后,婠夫人亦被送入王陵活活殉葬。 東帝四年,九夷族女王入帝都朝貢,太后妒其美貌,在宮宴之上公然將其鴆殺,繼而專斷獨行,發兵征討九夷。 九夷族上下哀王之喪,誓死反抗,這場戰事歷時三年,至今未息。也正因如此,東帝才能借都城兵力空虛之機發動宮變,一舉將太后及長襄侯的勢力連根拔除。 急雨如瀑,鋪天蓋地。 岐山之巔的王陵已打開了沉重的石門,那耗盡天下民脂民膏,發萬夫之眾開山劈嶺歷經十余年而成的地宮終將迎來它的主人。七年忍辱負重,七年漫漫煎熬,終至今夜,子昊抬手拂開帷帳。 面前這曾經艷重天下的女人如今顏色凋零,再不復往日奪目之美。烏云青絲半見蒼白,凌亂散落于枕畔,向來精心保養的肌膚此時呈現出一種枯槁的死灰色,歲月的痕跡在病痛之中盡顯無遺,已然悄悄布滿了眉梢眼角。 即便是權傾當世,即便是風華絕代,終不過一朝凋零,白骨成灰,無非早一日,晚一日。子昊自嘲般挑了挑唇角,隨手揮袖,數道真氣沿他的指尖透入太后身上幾處要xue,太后臉上立刻泛起一陣異樣的潮紅,微微呻吟,睜開了眼睛。 “母后?!?/br> 太后看清榻前站著的竟是東帝,心中震驚顯而易見,勉力撐起身子:“岄息!岄息何在?” 子昊淡聲道:“長襄侯并不在此,母后若有何吩咐,告訴兒臣也一樣?!?/br>